「張羚嘉同學,你不是要與升學組的老師見面嗎?她說等了你很久還沒來。」班主任把她叫到課室外,嘉才猛地記得這件事,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一時忘記了。」
「下次小心點,趕快去吧。」趕到接見室後,嘉說了很多次對不起,聽得老師都忍不住笑了。「行了行了,不用那麼緊張,就想和你們聊聊,給你們升學的建議。而且你之前在英文學會跟了我這麼久,我也想你考進心儀的學科。」
「以你的校內成續和排名,實在不用太擔心,我見你頭三志願都填得很穩妥,是你自己的意願嗎?和父母商量了嗎?」
「我看過了近五年來的收生分數,第一志願的全球商業管理有點看運氣,第二志願正常發揮的話分數應該不成問題,第三志願理應十拿九穩;當然如果萬一出來的成績強差人意,我會把第三志願這學系換上有百分百把握的工商管理課程,不至於失去了讀大學的機會。主要是我自己排的,父母沒有特別的意見。」嘉前思後想下的選擇,當然無懈可擊。
「你都可以成為我們升學組的一份子了。」Miss Keung 取笑她說,低頭一看嘉在下一題填的答案,察覺有異,便關切地問道:「雖然大學讀甚麼與之後的工作也不完全相關,但你有想過以後想做甚麼工種嗎?」
「我想在香港四大銀行工作。」她在紀錄表上寫得清清楚楚,老師怎麼問起來了。
「我看這個塗改帶的厚度,你應該修改了很多次吧,你有甚麼其他想法都可以先提出來,反正說了又不一定要做。」
看到這一欄的第一刻,嘉不假思索就把作家兩字寫上,可是當她放下筆定睛一看,不禁覺得可笑。她拿起塗改帶刪去答案,她並不是自幼就喜歡寫作,到現在為止,她甚至不肯定自己是不是真心喜歡爬格子。或許只是每個人都說她有天份,她便把從中得到的優越感誤認為喜歡。她第一次從大人口中得到「寫得很好」的讚賞,是小四那年。不曉得老師是不是偷懶不去想題目,「我的家庭」四個大字發下來,教她苦惱了一星期。她打算從阿寒的功課取靈感,結果他由小到大都是不愛學習,在原稿紙上畫了三個火柴人,還寫著一串火星文。阿姨問她怎麼了,她如實相告,阿姨摸摸她的頭髮,你閉上眼睛,想到甚麼就寫。眼前一黑,父母的骨灰龕位逐漸浮現。她沒有故意傷春悲秋,卻寫下了一篇沉重苦澀的文章。老師把文章發下來,就她的功課沒有分數,老師只是跟她說:「寫得很好。」
寫了無數篇文章以後,她才意會到寫作一分靠天份,一分靠文筆,剩下的靠苦痛的歷練。世界上形容開心的詞語太少,幸福、高興、快樂、愉快,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個;形容痛苦的卻有如恆河沙數,難受、委屈、失望、沉鬱、悲慟、痛不欲生、萬念俱灰,數之不盡。人一生痛苦的時間總比幸福的時間多,細碎的,一塊一塊滲進血液。所謂的寫作才華,別人羨慕不已,她卻不稀罕。
嘉沉默了很久,才回答老師的問題:「我一開始寫了作家。」
「還有呢?」
「後來寫了老師。」知識改變命運,補習學生年紀尚小,聽不懂也很正常。「但加上現實因素的考量,還是找金融行業的比較理想,沒有人逼我,是我自己的決定。」
老師沒再說甚麼,拿起塗改液在上面修改著甚麼,嘉覺得疑惑。「不用急,反正很多人到大學也在探索,你升學的事也沒大問題,不用逼得自己太緊,平常心就好。」她把紀錄表還給嘉,嘉馬上看看老師寫了甚麼備注,百般滋味湧上心頭,鼻頭一酸,眼眶瞬間轉紅。
「你的理想職業是甚麼? 作家、老師、銀行從業員⋯⋯ 只要自己喜歡,甚麼都可以。」
步出接見室,竟然遇上了阿寒,輪到他來接受升學輔導。她馬上把紀錄表藏在身後,阿寒率先問道:「見完老師後有改變想法嗎?」
嘉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的惘然,她從來都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於是虛張聲勢地猛點頭。
沒想到竟迎來了冷嘲熱諷。「這麼輕易就放棄,只是不夠喜歡。」
只是嘉沒聽出深層的意思。
他在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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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這星期零用錢不太夠用,你施捨多三百元給我吧。」阿寒假裝可憐地向母親撒嬌。母親一時心軟,拿出了五百元大鈔給他,「你省點用,別亂買東西。」
「世上只有媽媽好!」阿寒五音不全地唱著,胸有成竹地說:「放心吧,以後十倍奉還!」
「對了,我剛剛乘小巴時看到一家新開的火鍋店,很多人排隊,你們有看到嗎?」貝阿姨問道。
見阿姨看著自己,她搖搖頭,「沒有,我今天走路回來的。」
「你這傻孩子,天氣這麼熱就不要走回來,小巴才幾塊錢,不用給我省下來。」
嘉抬頭盯著阿寒,眼神或許有點凌厲不饒人,無聲地質問他為什麼不再在路口等她回家。她站在那兒,直到夕陽西下,直到等待失去意義。阿寒等她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但不同的是,她從不會讓阿寒空等著。
阿寒迴避她的目光,安靜地回到房間,打開電腦,開始無止境地看著youtube上的影片,時不時放聲大笑。屏幕上的是賣力演出的創作者,腦海卻閃過奕姿在電腦前笑得見牙不見眼的畫面。明明應該覺得高興甜蜜,內心卻有股莫名的暗潮湧動,教他不能靜下來。他關掉電腦,跳上床上,盯著從天花板垂下來的吊燈,想出神來。聽說養成一個習慣只需要二十一天,他和嘉已經歷了成千上萬個二十一天,不過改變一個習慣,遠遠不止吧。習慣,會讓人對改變無所適從。或者他是在替自己找藉口,他只不過是懦弱罷了。
奕姿在他面前話很多,卻不會讓人覺得煩厭,漸漸地她從阿寒的前桌,變成了他的同桌。阿寒托著頭,聽著她說自己小學的趣事,感覺自己終於做了抉擇。
某夜他撥出了一通電話,「喂,我是貝以寒。」
電話另一端的女孩顯得很驚訝,「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
「我沒有甚麼好,就朋友多。」
「找我有事嗎?」
「我上次請你吃的日本巧克力,你有沒有留下包裝紙?你不是說好吃嘛,我也想試試,不過忘了它長甚麼樣。」
「我拍照傳給你吧,你的記性真差。」
「對了,我在看你上次推薦的youtuber,笑到我快要流眼水了。」
「是最新那條嗎?他們實在太有才華,竟然可以惡搞《我的野蠻女友》!」她雀躍地說。
「我沒看過原片,不過先看了他們的二次創作大概再也回不去了。」
「電影裡原本有一幕很感動很浪漫的,我特別喜歡,不過跟你說也是對牛彈琴。」
「才不會,你就說說看吧。」
「你們男生對這些不是嗤之以鼻嗎?」
「別的男生我不知道,但我想聽你對浪漫的定義。」另一端的女孩彷似敞開了心扉,滔滔不絕,越說越越勁,從電影聊到現實,從天南談到地北。阿寒握住電話,自信滿滿地說:「馮奕姿,你說如果我下星期班際足球比賽能射進一球的話,你當我的女朋友好嗎?」
阿寒忘了屋子不算大,隔音不怎麼,站在走廊的嘉把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怦然心動和日久生情,前者總是佔優,後者缺了一份奮不顧身。淡而無味的開水與甜而冰涼的巧克力新地,他們正值嗜甜的年紀,這事怪誰。
阿寒怕輸,他要面子,所以不打沒有把握的仗。可是馮奕姿不知道,所以在場外緊張得手心冒汗,拼命握著身旁朋友的手臂,生怕他真的一球也進不了。
「嘉!你要不要過來看A班與D班的班足,很精彩呢。」阿玥在場內打電話給嘉,原來站在遙遠場外的嘉真的有隱身術,連阿玥也看不見她了。
「我在溫習,你之後把賽果告訴我吧。」
自此之後的每一場足球比賽,奕姿都盡了二十四孝女友的責任,在觀眾席上為阿寒打氣,他入球時會眉開眼笑,替他高興;他摔倒時會忍不住叫出來,替他擔憂。中場休息時,她沒說多餘的話,碎步跑到阿寒的身旁,擰開瓶蓋把水遞給他,然後用毛巾替他輕輕擦去滿額大汗。阿寒下意識望向書包,遲疑了片刻才把水接過來,微笑說:「謝謝你,你最好了。」
她掛起最可人的笑容,「你最棒了,加油!」
球賽後他把奕姿送回家,自己卻在街上蹓躂。他始終沒有親口告訴嘉他和奕姿在一起了,或許他已錯過了最好的時機。他多次鼓起決心,最後還是欲語還休,她每次都會冷冷地看他一眼,因為她全都知道吧。他和嘉的關係是四不像,親情不像親情,愛情不像愛情,既然想不通,乾脆不去想。
明明跟自己說好了,只要守著那最佳位置,不強求不越界,她就會心滿意足;可是人類愛許諾言,更愛打破承諾。「喂,阿姨,我今天有點事,不回來吃晚飯了。錢夠不夠嗎?不用擔心,補習學生剛給我交學費了。不,我不是介意昨天的事才不回來,你想多了。」嘉掛上電話,漫無目的地在這個熟悉的社區遊走,最後她踏進便利店。趟開冰箱的門,一圈圈白霧冒出,她隨便拿出一個「叮叮飯」。她把飯放在微波爐,微光亮起,它宛如音樂盒的舞者在世界中心踮起腳轉圈,她覺得連一個即食飯盒都比她更有主角的光環了。為甚麼香港的便利店不像台灣或韓國般提供座位呢?害得她只能站著進食。這盒「叮叮飯」不怎麼好吃,但味道都不重要了,反正她的心早已不是味兒。
昨天阿寒的阿姨不吭一聲就衝到她們家,嚇得嘉反應不及。她本來就對嘉沒甚麼好感,見她目定口呆便揚起眉,盛勢凌人地說:「我來探自己姐姐是要預先通報嗎?」
嘉沒有駁嘴,識趣地托辭說溫習先回房間,幸好阿寒不在,不然他肯定忍不住亂說話。但她這些年來練成了一雙順風耳,有意也好,無心也好,她隱約間還是聽到了她們的對話。
「就算你想來探我們也可以先給我一個電話,別嚇壞了孩子。」
「都十七歲了,還算是孩子嗎?」阿寒的阿姨根本是想讓嘉聽到的,噪子提高了八度。「對了,她成年後你打算怎麼做?」
「你別這麼激動,我自有分數。」
「當初你就該聽我說讓她選理科,她又考得不差,讀個醫科才能養你下半生。你就甚麼都順從她的意願,選文科是能做甚麼啊?」
「我哪需要她養我?我現在的工作成問題了嗎?就算是讀醫科也要讀上五、六年,一滿十八歲就能賺大錢嗎?」
「你別騙我了,現在的經濟有多差已擺在眼前,每一間公司都考慮著裁員,唯獨你的沒事嗎?沒可能!」
「是,你說得沒錯,我們公司也在考慮裁員,但一切還未成定案,而且我一直表現良好,倒是不擔心被人裁員。就算真的是裁到我了,東家不打打西家,沒甚麼大不了。」
「你知不知道要供一個孩子上大學要花多少錢?自己的兒子反倒不看緊一點,我真是沒眼看下去了!」
「總之我有自己的一套,你老遠跑過來就是跟我說這些?」
「這些固然重要,但我今次來是提醒你這個暑假務必要回家鄉看看母親,我家孩子八月底就會到英國讀寄宿學校,你也知道老人家怎樣想,想我們三代同堂陪陪她。」她從環保袋中抬出數瓶保養食品,「我特意那這些給你,都是託英國朋友買的。我也不是想做壞人,你說我沒同理心也好,我只是替你操心,花十多年幫人收拾爛攤子,但始終是人家的孩子啊。」
嘉吃完最後一口飯,一滴溫熱的淚滴在空盒子上,怎麼不如意的事總是約好在同一個日子跑出來?然後一個接一個,排山倒海而來將她蓋過。以前遇到這樣的絕境也大難不死,現在她防禦能力強了,總會找到逃生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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