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在走廊再次見到洪書杰時,心裡一陣騷動,她覺得有必要代阿寒跟他道歉,但站在他的角度,那根本不合理。怎樣說也覺突兀,所以她只能打消這個念頭,向他點頭微笑。
自那次起,她沒有刻意疏遠洪書杰,時間過著過著就淡了,他們依然保持友好關係,碰上面也會寒暄幾句。能多交一個朋友,始終是件好事,她應該樂觀點。
但嘉有時候難免會幻想,她和洪書杰一天一天的培養感情,她會把自己最脆弱的心靈交給他,由他細心呵護著。他們或許真的能夠踏過友情的界線,故事會完全被改寫。
如果沒有貝以寒。
不過其實洪書杰也沒有待她特別好,大有可能她自作多情罷了。有些人不止是朋友,談不上戀人,或許不必執意為每段關係貼上名字吧。
她後來聽說,阿寒模棱兩可地向洪書杰道歉,兩人總算言歸於好,能一起打球而不落得大打出手的下場。
這天阿姨提早了回家,她一邊聽著懷舊的廣東歌,一邊在主人房摺疊著衣服,嘉放下書包後,便叩叩門,「阿姨,我回來了,我幫你摺吧。」
「我們一起摺吧。」她坐到阿姨旁邊,這張雙人床實在太闊了。
「你有聽過這首歌嗎?」阿姨問羚嘉。
「沒有呢。」嘉微笑搖搖頭。
「看來我真的和你們有代溝了。」阿姨自嘲說,然後漫不經心地問:「對了,阿寒最近在學校有沒有跟哪個女生走得很近?」
嘉心裡吃了一驚,但還是保持鎮定,聲調不起波瀾地說:「依我觀察應該沒有。」
「那你呢?」
阿姨從來不會和她像一般母女般大談少女心事,嘉不笨,知道她在套自己的話。她一頓,給了一個最無懈可擊的答案:「我不想在求學時期談戀愛。」
「那也好,上了大學機會多的是喔。如果阿寒又想開始一段不健康的關係時,你理智點勸勸他,阿寒也應該向你學習,好好讀書、發展一下自己,畢竟都中五了。」阿姨的聲調聽不出任何情緒,臉上沒有高興或不滿的半點線索,但嘉的直覺告訴她,阿姨在用最婉轉的方式,表達她不希望嘉成為阿寒不計其數的獵物之一。那天降臨的時候,一切都會變質。她知道,阿姨知道,只有阿寒不知道。她那丁點兒的非分之想,都足以釀成波濤洶湧。
最後她只能報以標準的微笑點頭。她回到房間,掩上門,阿姨播放的旋律卻如鬼魂般破牆而出。她認得前奏,但或許這首歌不屬於阿姨的黃金時代,主歌播了一小段,她便換下一首。
嘉戴上耳機,讓那首被嫌棄的歌繼續唱下去。
女友一走過 鄰坐空位都可以坐一坐
若你珍惜我 不如從來沒有愛戀過
互有好感的尊重 更加可貴麼
無論你喜歡誰 請你記住留下給我這位置
時常在內心一隅 空出幾寸為我堅持
同度半生 亦有張椅子 是否愛還是其次
比不上戀人 但廝守一輩子
她會繼續守著這個位置去關心貝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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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終需一死,但年幼的嘉從不知道人可以毫無預警隨時隨地死去。同樣是初秋清涼的晚上,前一天父親還哄著她進睡,隔天就換他長睡不醒。一場交通意外,鋪寫了一整個家庭的離散。
死亡的概念很模糊,嘉很想念父親,有時候忍不住放聲大哭,但當她看見父親和她一起看過的動畫,她會笑,發自內心地笑。她現在想起父親時,仍然會面露笑容,他留給她的是童年最美的樂章;母親留下的,卻是轟耳的雷雨。
母親的脾氣漸漸變得古怪。她有時會睡上一整天,嘉無計可施,唯有按鄰居貝阿姨的門鐘。「阿姨,我媽媽在睡覺,但我整天只吃了三塊餅乾。」
「你媽媽累了,讓她睡吧,來,阿姨給你煮飯。」阿姨的精神也不大好,眼睛紅紅腫腫的,但她有阿寒,沒甚麼捱不過。母親也有阿姨這個好朋友和自己,永遠陪著彼此。嘉是這樣想的。
但情況只是惡化下去。當嘉哭起上來,母親會歇斯底里地大叫,然後崩潰抱頭痛哭。她冷靜下來後,又會緊緊抱著嘉,不停道歉。隔不夠兩三天,她開始擲東西,也許是吵到隔壁了,貝阿姨過來了,和媽媽在客廳促膝長談,從日出聊到黃昏。嘉在房間裡想要偷聽,卻又聽不懂。
某一天下午,母親說她累了,讓嘉跟著貝阿姨和她的兒子出去玩,小以寒鬧著脾氣要吃冰淇淋,阿姨很疼她,一併給嘉買了一個甜筒。她想起母親好像很久沒吃冰淇淋了,眼珠滾滾地向阿姨說:「我想帶回家給母親吃。」
「但我還要去公園玩!」阿寒抱怨道。
「那我們先送嘉嘉回去,之後再去公園玩吧。」
電梯冉冉升起,來到了七樓,門才打開那丁點,嘉便鬆開了阿姨的手,一蹦一跳地跑到家裡去。「媽媽!媽媽!你怎麼了?」眼淚翻滾而下,再多的呼喊都換不來半點回應。母親的聲音,成為童年的絕響。母親倒卧在地上,奄奄一息,一把鋒利而血淋淋的生果刀擱在她身旁,母親的手腕鑿著一道道血痕,那灘鮮紅與一臉蒼白形成強烈的對比。
「寒仔你先留在這裡,我去看看發生甚麼事。」嘉哭得很慘,止不住眼淚,阿姨看到屋內的情景,呆若木雞,時間停止運行,直到嘉的哭聲把她帶回來。她把嘉拉入懷中,背對著屍體,默默地流下淚來。
母親壓抑多年,嘉一直記恨自己,她這個女兒的存在怎麼不足以讓母親活下去。母親留下了遺書,破碎的、斷續的,只拜託她的好姊妹替她照顧被遺於世的女兒。嘉起初不明白,為什麼沒有親戚願意收留她,好歹也流著同樣的血。他們都當母親是精神病,避之唯恐不及。隔壁的貝阿姨,就算人有多好,也沒必要將這重擔扛上身。阿姨說,丈夫走了,羚嘉便來了,她是帶來希望的天使。幫忙照顧一兩小時是舉手之勞,接替親生母親的工作卻是一生一世的責任,沒有反悔的餘地。小時候不明所以,長大後更加不敢過問,她只需要把自己縮到最小,小得彷彿不存在。
就算阿姨叫她赴湯蹈火,她都必須義不容辭一口答應,那是她欠下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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