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快要瘋了!真不明白為甚麼我要和四個女人住在同一屋簷下,要煩死了!」阿寒的一號豬朋狗友阿樂一邊咬著熱狗,一邊連聲抱怨道。
「嘩,你嫌四個女人煩的話,那你以後就不能三妻四妾,享齊人之福了!」二號損友阿信挪揄道,等待兄弟們的附和。
「和四個女人一起住聽起來不錯啊。」阿寒笑著說。
「你們是瘋了嗎?」阿樂難以置信地怪叫,捲起衣袖,開始力數母親與姐姐們的罪行,「首先,她們洗澡的時間足夠我洗三次澡;第二,她們每一個都留著長頭髮,每次洗完澡後遍地髮絲,多麼不衞生;第三⋯⋯」他停一停,「第三,還沒想到,遲下告訴你。」
「有個女人在家,才有人買菜煮飯,用不著我挽著那花花綠綠的環保袋;你受傷了,有人幫你擦藥;你搞出來的爛攤子,她們幫你善後;總之你不想做的家務,全部都交給他們。」阿寒的一席話讓人意想不到,阿樂佯裝用手背替他量體溫,看看他哪裡不對勁。
「貝以寒,你別裝專家!你是你母親的心肝,她當然會事事照顧你啊!姐姐就不一樣了,她們會壓榨你,令你無地自容!」阿樂浮誇地申冤,其餘兩人對視一眼,決定扔下他獨自發牢騷。
阿寒想起嘉為他擦藥時的手勢,竟然心頭一暖。不知道她是否已習慣了為自己療傷?他一瞄不知情的阿信大口喝著汽水,還是選擇把那𣊬間的感覺秘而不宣。他知道,嘉一直認為是因為以愛,所以他才對兩人的關係絕口不提。
「貝以寒!為甚麼你每天都和張羚嘉一起上學放學?」「對啊,你們是甚麼關係?」「你們要分享同一個媽媽嗎?」「難道她就是電視劇所說的同父異母妹妹?」阿寒永遠都忘不了小三的時候,他只不過是如常牽著媽媽的手上學去,就成為了被追訪的大人物。其他小朋友七嘴八舌地問道,阿寒當然回答不了,默默把每一個問題記下,放學後急不及待問母親。
「媽媽!媽媽!到底張羚嘉為甚麼每天纏著我們!她是不是爸爸的私生女!」
母親氣急敗壞地把他拉到一旁,蹲下來教訓起他來。「誰教你這樣胡說八道!這件事說起來很複雜,你大一點我再告訴你。」張羚嘉不知從哪裡冒出,大概是偷聽到他們的對話,便嘩啦嘩啦地放聲大哭。她哭了好久好久,母親連忙安慰她,把她擁入懷裡。阿寒好像突然變成了外人,他深信張羚嘉就是父親的私生女,要來奪走父母對他的愛。
「貝大師,這麼一聽,你以後要三妻四妾咯!」阿信壞壞地笑著推他一把。
阿寒甩一下頭:「想想看還是不要了,」他給阿信一個耐人尋味的微笑,「我怕麻煩。」
放學時,阿寒經過嘉的課室,她果然沒有離開的意欲,桌上堆放了一疊教課書,鉛筆、熒光筆、紅筆,井井有條地排列著,蓄勢待發。她每逢溫書時就會架上琥珀紋圓框眼鏡,微捲的頭髮束成馬尾,一副認真做大事的樣子;她輕皺眉頭,不自覺地伸手撫掃耳背,這是每當她遇到解決不了的考題的反射動作。阿寒看得入神,卻忽然被人拉到後樓梯。
站在他前面的正是林以愛,他被困在男童院的數個月,從來沒見過她一面,現在他們卻只有咫尺之遠。他雙手插袋,刻意別過臉去。林以愛沒有道歉,語氣一如往常地說:「陪我去吃下午茶,我餓了。」她撥一撥額前濕濡的頭髮,側側頭,示意阿寒跟著她走。
他們來到舊式商場的甜品小店,以愛點了一客楊枝甘露,阿寒則甚麼也沒點,他看不出以愛葫蘆裡賣的藥。以愛滔滔不絕地說著被哪個老師針對了、買了甚麼色號的口紅,也不管阿寒有沒有作出回應。他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話:「你這樣是甚麼意思?」
以愛面不改容,氣定神閒地反問:「我們有說過分手嗎?」
阿寒一愣,來不及反應。「根據我的記憶,沒有吧?」
「所以說,你還是我的男朋友啊。」以愛把最後一口楊枝甘露放進口,然後看進阿寒的眼睛;她的那雙鳳眼細長,內勾外翹,延伸到太陽穴,氣勢逼人。她揚起嘴角,似笑非笑,卻讓阿寒無法招架。阿寒像是瘋了一樣,忽然用嘴唇堵住她的紅唇。可是別人問起他對以愛的感情,他解釋不來。或許,原因不重要。
阿寒和以愛復合的消息有如熊熊大火般迅速擴散,成後整個中四級津津樂道的話題。嘉雖然不是級上的核心人物,但也少不免從別人口中聽回來不少傳聞。有人說是阿寒重新把她追回來,有人說以愛一直在等她,嘉統統都不相信,一聽就知道是以訛傳訛。
這件事竟也成了她和玥茶餘飯後的話題,玥一邊喝著凍阿華田,一邊雀躍地說:「你聽說了嗎?A班的貝以寒又和林以愛復合了,看著他們真像看連績劇,分分合合,繞了幾圈,之前還經歷了那件事,最後又走到一起。你說是不是很像演戲。」
嘉嗤之以鼻,阿玥總是沉醉在偶像劇的浪漫中,她也不好意思戳破,只好附和著:「對啊,和演戲真是一模一樣。」
他們第一次分手,是阿寒提出的。他說想要些私人空間,以愛也欣然接受,某天他一個人吃著火鍋,想起以愛,就馬上打了通電話給她。「你要不要和我吃火鍋?」「甚麼時候?」「現在。」半個小時後,他們就一起分享著火鍋,若無其事地談天說地。第二次分手,好像也不是說誰甩了誰,以愛在臨走的一刻才告訴阿寒自己參加了北京交流團,分開了整個暑假,開學又痴痴迷迷地再聚在一起了。嘉從來不相信命中註定,那只是給人不去努力的借口。他們的關係哪稱得上可歌可泣,大抵只是因吸引在一起,一起久了覺厭倦,厭倦了便分開,單身久了又懷念飛灰。換個角度來看,這樣的愛情永遠不會折舊,每次重新開始,都是新鮮的。
「唉,羚嘉啊,不知道我有沒有機會經歷這種轟轟烈烈的愛情呢?」阿玥托著腮,又開始思春起來。
嘉失笑,推一推她的頭。「你快不喝完就要經歷轟轟烈烈的遲到處分了!」
放學後,嘉先留在課室完成功課,學校關門後又再到附近的公共圖書館借閱參考書,到差不多七時才回到家去。「阿姨,我回來了。」
「今天怎麼這麼晚?」貝阿姨正在切菜,轉過來一看,只見嘉不見自己的兒子。「咦,以寒沒有跟你一起回來嗎?」
「沒有啊,我去了圖書館。」阿寒是與林以愛跑到不知哪個角落了吧。到了這一刻,嘉才真真正正、完完全全承認他們是死灰復燃了。就在這個時候,阿姨的電話響起,來電者是「以寒」。「阿姨,阿寒打給你。」
水從水龍頭嘩啦嘩啦地流出,貝阿姨洗著米,提高分貝喊道:「你幫我聽就好了!」
嘉便按她的意思接聽電話,「喂?」
「怎麼是你?不打緊了,你幫我跟媽說聲,今天不回來吃飯了。」阿姨都已經開始做飯了,東西也準備好,一通電話說不回來就不回來,真過分。嘉不屑地說聲好,然後便掛上了電話。
「他說突然有事做,所以不回來吃飯了。」
「哦⋯⋯」貝阿姨回應道,沒有生氣,也沒有責怪阿寒。她感嘆著:「還真是仔大仔世界,幸好還有你陪我吃飯。」
嘉莞爾,看到豐富的飯菜,便向阿姨說:「我倆吃不了那麼多,不如留些給我明天帶飯?免得浪費食物。」
阿姨笑著點頭,「好,當然好,你最懂事了。」
吃過晚飯,嘉又回房間溫習了片刻,卻有點心不在焉,總記不住課文的重點。書本放在桌上,她仔細地讀著一字一句,可她不出三秒就會看看手機上的時鐘,然後傾耳聽聽有沒有鑰匙聲,外頭仍然只有電視機聲。現在已是十時多了,阿寒還未回來,她便從床上拿起睡衣,打算去洗澡。平日她都是最後一個洗澡的,用熱水洗完頭後,見今天天氣不算太冷,便關掉熱水爐,趕快洗完身體。她用毛巾輕輕抹乾頭髮和身體,穿上睡衣,俯下身子,拉開貯物櫃的門,從裡面拿出一塊舊的毛巾。洗澡時難免濺濕洗頭水、沐浴露的瓶子,她逐一把瓶子擦乾,連半滴水也不放過。接下來,她像法證人員般勘察「案發現場」,小心謹慎地捏起掉落在白色浴缸的一條一條長髮,扔到垃圾筒。她是如此純熟,所有污潰都逃不過她法眼。她伸手摸摸洗手盤後邊的位置,果然有一攤水,便再拿另一條毛巾擦好。她環顧四周,確保浴室像是沒人用過一樣,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阿寒原來已回來,挪揄著她說:「大小姐,你洗澡洗這麼久很容易會皺皮的,到時就沒有人想牽你的手了。」
嘉想起他和林以愛在街上流連到深夜,莫名火起,冷冷地看了阿寒一眼,然後就轉身回房間去。阿寒就這樣被無視了,心裡當然不是味兒,走到她房門前。「喂,你怎麼了?」
「我準備睡覺,你看不出來嗎?」嘉的語氣依舊是冷冰冰的。
阿寒挨在木門上,雙手環抱在胸前,悻悻然地說:「你別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不高興甚麼,我可是非常聰明的,你看不過眼我又和以愛一起了。」
既然他單刀直入,嘉也不瞞他說:「有時候我覺得你們真的不可理喻。你覺得兩個人一起快樂就可以,但撫心自問,你有那麼喜歡她嗎?她有那麼喜歡你嗎?」
阿寒噗哧一聲笑出來,讓原本嚴肅的氣氛軟化下來。嘉不自覺放鬆了臉部表情,忍不住問他:「你笑甚麼?」
「一個沒有戀愛經驗的人教我該怎麼做,你說好笑不好笑?」寒取笑著嘉。
嘉沒有感到難為情,淡定地給了最簡潔有力的答案。「Coaches don’t play.」
阿寒用手掩著臉,表示沒眼看了。「明天放學有一個英文精進工作坊,你沒事幹就去吧。你就當幫幫我吧,英文學會幹事要找人撐場。其實你也是幫自己,英文爛到連髒話也聽不懂了。」嘉說道。
「明天嗎?」阿寒思索半刻,「我約了以愛去看電影。」
嘉低頭,不讓他看到自己失落的神情。「那就算了,反正成績是你的。但你當我是朋友也好,是同學也好,又或者就當我多管閒事,我是真心覺得你不應該和林以愛在一起。你在玩命。」或許是出於私心,她不喜歡和林以愛在一起的那個阿寒。
「你真的比我媽還囉嗦,行了行了,你又說要睡,講了半天還沒睡。」
「你賴死不走我要怎麼睡?你要像個變態般看著我進睡嗎?」
「有人肯看你一眼你就該偷笑了!」阿寒向她比了個鬼臉,然後就一溜煙跑走了。
嘉站在禮堂舞台的前方,正檢查今天的工作坊的物資是否齊全,確保一切準備就緒。站在禮堂的正中央,她彷似有股力量,能洞悉所有人的一舉一動。她看著參加的同學成群結隊地入座,在一排一排螞蟻中搜刮,卻始終找不到那渴望多時的身影。其實她在等甚麼?阿寒都說了沒有空,等一個不會來的人,到頭來也只等到一張空櫈,白忙一場。見講者到達,她便收拾好心情,昂首挺胸地迎接他們。
阿寒正在商場裡等待林以愛,來回踱步著,突然有人從後掩著他的雙眼,一把略為沙啞的聲音傳進耳朵。「今天計劃有變,我們去做點刺激的東西好不。」
他微笑著,然後捉住了她的纖纖玉手,回眸一看,以愛美豔動人的臉孔便映入眼簾。她的一雙眼睛,總叫人著迷。「我覺得和你一起,就算是看電影也很刺激。」阿寒握著兩張電影票,這可是他期待已久的超級英雄片續集,沒理由就這樣錯過吧。
以愛舉起那骨肉勻稱的左手,用修長的手指把電影票沒收,放進她的口袋裡。她靠迎阿寒的耳朵,聲音放得很輕很輕,像吹過葉底的微風。「這次你陪我,下次你對我要做甚麼,我都聽你的。」阿寒心頭一癢,還未回應,便被她拉進一架只停辦公室樓層的升降機。升降機徐徐向上爬,來到三十五層,以愛便拖著阿寒出去了。她並沒有進去辦公室的打算,反而鬼鬼崇崇地左拐,推開通往後樓梯的門。阿寒心知肚明,這裡一定是私人地方,閒人免進。
「電梯到不了天台,我們要多走一層樓梯。」他們走到最高一層,面前是一道被鎖上的鐵閘,它的高度大概比腰再高出一點,又不是真的跨不過去。以愛滿臉期待地望著阿寒,阿寒緊張地吞吞口水,雖說他好歹也是短跑能手,但從來沒試過跨欄。豁出去吧,總不能在以愛面前出醜。他先把書包拋到閘的另一邊,然後深呼吸,助跑了幾步便奮力跨過去。他暗暗慶幸沒有卡在中間,但右腳落地時稍微不穩,搖搖晃晃地踏前幾步,才站穩住腳。他向以愛露出勝利的微笑,然後伸出手,慢慢扶著她翻過來。
才剛剛過完一關,怎料還有最後一關,前面有道牢牢鎖上的門。他一瞥以愛,以愛似乎已知道這道門的存在,處之泰然地從書包裡掏出一套工具,眨眨眼說:「剛剛你幫我跨過去這麼厲害,現在我幫你打開通往天堂的門。」見她如此純熟流暢的手勢,她一定已來過幾遍。不消一會兒,她便成功推開門,輕盈地奔向外面的世界。
這裡並非荒廢的破天台,反而像個世外桃源,最遠處放著數張深褐色的藤沙發,供人遠眺風景。左邊有一大片綠油油的人造草皮,形形色色的盆栽整齊地排列著,藍的、紅的、紫的,朝氣勃勃。如果從高空直看,這裡美得像一幅舉世聞名的油畫。
「既然這裡佈置得這麼美,為甚麼不讓人進來啊?不是很浪費嗎?」阿寒已忘記他倆是不速之客,完完全全沉醉在這片美不勝收的景色當中。
「我媽在這間物業公司工作,本來高層是想讓員工來這裡放鬆放鬆,但後來發現他們不是來抽煙,就是來幽會,工作效率大不如前,所以就暫時關閉了。」以愛踩在盆栽間的小石板路上,阿寒則蹲在地上,細看著每一盆盆栽,當他發現一盆鈴蘭時,喜出望外,馬上拿出手機來拍下它。這是嘉最喜歡的花,如果能帶回去給她,她一定會很高興。對了,不知道她那活動完了沒有?
以愛走到小路的盡路,回頭尋找阿寒的背影,他偷偷摘下一朵花,然後珍而重之地用紙巾包好,像個傻瓜一樣笑得燦爛。她沒理會,逕自走到沙發那邊坐下來。不久,阿寒也坐到她旁邊,腳下的景色盡收眼底。遠方的山巒連綿不斷,雲霧繚繞,矇矇朧朧的,彷似無人之境;把視線拉近一點,就見一幢又一幢參差錯落的大廈,裡頭不知藏著多少人多少故事。他看到車水馬龍的街道,街上走著的人都成了密砸砸的螞蟻。
「你常常來這裡嗎?」阿寒問道。
「也不算,心血來潮就會來。」以愛說道,「不過以後我們分開了,你也不能帶別人來,因為這裡是我發現的。」
阿寒機靈地說:「理論上我們分手之後,我就不用再聽你的話,所以就算我現在答應了你,不代表我以後要恪守承諾。」
兩人相視而笑,阿寒托著腮,撥弄著她的瀏海,無論從那一個角度看,他都找不到以愛的瑕疵。她就像希臘女神的化身,美麗、神秘、熱情。他壓低聲線地說:「不過在你真不該只專心看風景,明明我的臉更好看。」以愛嫵媚一笑,湊近阿寒,輕輕在他唇上留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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