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喜歡在離學校兩條巷遠的書店流連,那裡的光線柔和,書香沁入髀胃,或站立,或坐下,沒有人會阻止你打書釘。如果有人跟她搭話,她可以順理成章地不理不睬,說是太陶醉於書本中,別人便不能怪到她頭上來。這裡大概是全世界她最喜歡的地方了。
她經過放著暢銷作品的書架,竟然碰見了阿寒,不禁納悶,他會來書店的嗎?阿寒也看見了她,咧齒一笑,異常興奮,嘉看見書店裡還有同校的人,於是只是含蓄地笑笑。嘉沒有和阿寒「相認」的意思,自個兒走到擺放著本地散文集的區域。她掃視著百花齊放的標題,隨意抽出一本,細閱著書背的簡介文字。她翻開書,開始咬文嚼字,與作者作心靈上的交流,可是不久便有人騷擾著她。
兩人中間隔著兩個書架,阿寒張大嘴巴,用口形說著:「你要不要?」他搖搖手中的蜘蛛俠橡皮擦。嘉暗罵道,阿寒總是把自己的喜好加諸於別人身上,她怎麼會想要那種無聊的東西。
見嘉沒有反應,他沒有垂頭喪氣,過了幾分鐘又跑回來,這次手裡舉著一本泰國旅遊書,唸唸有詞。他說了一句很長很長的話,其實嘉不怎麼懂得讀唇,但她推算到阿寒在說甚麼。前幾年他與阿姨到泰國玩了四天三夜,她執意留在香港,阿寒告訴她泰國是個好地方,下次要一起去。嘉把注意力放在他身邊的學妹去,學妹一臉疑惑地瞅了阿寒一眼,嘉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不想被人發現便舉高了散文集,讓書擋著自己的臉。
貝以寒的存在讓人分心,她覺得興致全無,同一句句子好像讀了差不多十遍,還是無法前進。她合上書,放回原位,走到陳列文具的貨架,想要伸手拿幾枝慣用的原子筆。怎了在電光火石之間,阿寒握住了她的手,一把拉她到書店外,頭也不回地走了一段路。
一切來得太突然,她好像已經錯過了心花怒放的瞬間,現在充斥在腦海的是擔心,擔心剛剛那一幕被同校的人看到了,然後一個傳一個。
直至他們走進小路,她才從把手掙脫出來。其實如果她是真的怕別人說三道四,又怎會來到這裡才鬆開手。「你是不是瘋了?」嘉質問道,語氣卻異常地溫柔。
阿寒甩甩頭,失笑地說:「你就只會這一句。」
她不知怎的就覺得自己輸了一仗,眼神垂下來半秒,很快又重新振作反擊。「都怪你,害我書沒看好,筆又沒買到。」
「誰說沒買到。」他從背包中拿出一大堆黑色原子筆出來,數量之多實在令嘉吃了一驚。「你每次作文都寫那麼多頁,一篇就耗掉了半枝墨水,我便幫你一次過多買點,夠你用吧。我本來買完打算回家送給你,但剛好你就進來了,所以——」
「所以你便死纏爛打,賴著不走。」嘉重佔上風,帶點傲氣地說:「謝謝啦,那我下次作文再寫長一點。」
「不要了吧?已經很長了!」
「反正你都不會看。」
「誰說我不會看。」阿寒伸手一抓她的馬尾,有點力度卻不粗暴。
嘉沒空拉緊鬆開的馬尾,只顧雙手捏著他的脖子,裝胸作勢地搖了幾下,直到他跪地求饒。
「你變態!」
「我們要這樣走回家嗎?」嘉鬆開手問道。
「都走到這裡,折返去搭小巴更不划算啦。」
嘉回想起剛剛在書店的那位學妹,忍俊不禁。「你知不知道你剛剛在書店裡像個白痴一樣,旁邊那個學妹看得目瞪口呆,大概以為你是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
阿寒的臉紅起來,心有不甘地輕敲她的頭頂。「都是因為你不理我,別人才會以為我在自言自語!」
「那你明知我不會在外跟你說話,你自作自受喔。」她淘氣地伸出舌頭,阿寒喜歡看她這個樣子。
「對了,為甚麼你手寫的筆記會傳到我班來?我見有人拿著一份影印本臨急抱佛腳。」
「有這回事嗎?那次班長說想借來參考,然後其他人也起哄說想要一份,我便乾脆複印給他們,可能朋友傳朋友就傳到你們班了。」
「你這麼辛苦整理的筆記就這樣送給別人,你不介意嗎?」
「他們覺得有用就好。」
「張羚嘉,我都快要懷疑你的善良是裝出來的!」阿寒不大高興地說:「我還以為你的筆記只會給我一個人。」
「你的不一樣。」阿寒沒聽懂她的話。
你收到的筆記,是為你度身訂造的,不像其他人的一式一樣。你敢拿去大派街坊的話,我馬上把你殺死。
阿寒掏出鎖匙,插進鎖匙,扭開門的聲音在嘉的腦海轟轟作響。他們終究還是回到家裡。阿寒依舊嘻哈大笑,「媽那天買了雪糕回來,你吃不吃?」
「都秋天了吃甚麼吃,我回房間做功課了。」嘉脫掉鞋子,如木偶般往房間走去。在電梯裡還是笑意盈盈,連眼角眉梢都在笑,一進房子裡就換了一張臉,笑顏毫無預告地收斂起來。阿寒立在原地,忽然意識到往後的日子,嘉都會像這樣在一秒之間轉換心情,由話多活潑的少女變回心事重重的張羚嘉,不是鬧脾氣,不是他惹她生氣。剎那太短,他來不及犯錯。但他寧願是自己做錯了,至少還能補救。
阿寒對嘉的忽冷忽熱已有抗體,毫髮無損,他知道她的沉默不是針對任何人。如果每天和嘉只能享有短暫的歡樂,他便努力瞞過世人偷一點時間。
「喂貝以寒,你又不去練足球嗎?」阿樂在樓梯間遇見阿寒,他一副匆匆忙忙的樣子,不知道趕著上哪去。
「有重要的事做,幫我跟阿sir說聲。」他露出坦率的笑容,沒有半點歉意,一溜煙就跑到樓下,叫也叫不住。
「喂,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嘉來到了公共圖書館的自修室,眉頭輕皺,或許是統測季節來臨了,來這裡的人也多了。要不是剛剛留在學校幫老師忙,她早早便過來這裡佔位置。最後排的位置有一個人霍地站了起來,櫈腳在地板刮地後退,吱吱作響,劃破了各人埋首苦幹的寧靜,自修室內差不多全部人都轉頭望向他。他這才知道自己當眾出糗了,但還是笑得過分燦爛,因為他看到嘉,嘉也看見了他。幸好他沒有激動到大喊她的名字,不然她真的想挖個洞跳進去。她踏步走向阿寒旁邊的空位,阿寒才願意坐下來。嘉小心翼翼地拿起椅子,確保四隻櫈腳都凌空,挪出一點輕力放下,然後才坐到上面去。嘉一瞥他的桌面,上面放著一份空白的功課,他越來越神出鬼沒了,猜不透他沒事沒幹到自修室做甚麼。
她拿出水樽放在右上角,計算機、問題卷、答題卷、黑色原子筆、塗改液、繪圖功具,如數家珍地陳列出來。一切準備就緒,她便翻開模擬試卷,開始奮筆疾書。寫不到五分鐘,阿寒便伸手跨過間隔,把一張黃色便利貼貼在她的桌面。
好彩我幫你霸位,仲唔快啲多謝我
嘉不喜歡做事被人打斷,沒有那種一氣呵成的爽快,可她還是伸出頭來,用口型跟他說聲謝謝,然後繼續鑽進經濟學的世界裡。過了三分鐘,阿寒探出半身,把那份經濟功課在她面前晃了晃,上面貼了另一張便利貼,這次換了淡紅色。
Q1 Q3 Q4 Q7 Q8 點做?
她把便利貼撕下來,拿起筆寫了一行字,直接把它貼在阿寒的白恤衫校服上。
不如成份我做曬好無?
阿寒朝嘉那邊看去,她執起筆,垂著頭,一綹輕靈的髮絲落在臉頰上,正為他詳盡地寫著題解。他一時興起便拿起手機,偷拍著她,明明手機已調至靜音,還是被她發現了,因為她下一秒就把橡皮擦的碎屑扔在他身上。
嘉把功課遞給他,阿寒又傳來了一張綠色的便利貼,上面就只用水筆畫了一個哈哈笑。他真浪費紙張,下輩子要投胎當樹了。
阿寒把一張空白的便利貼扔給她,讓她寫下回應。嘉無可奈何之下,唯有畫了一個反白眼的表情符號給他。
嘉看一看時間,實在被阿寒耽誤了太久,下定決心先完成今天的目標再搭睬他。阿寒也靜下來寫著功課,但仍時不時把一張張便利貼傳過來,嘉餘光一瞥後便把它貼到前方的塑膠隔板,免得佔用空間。
她寫下最後一個字,終於完成了。嘉伸了個懶腰,旁邊的阿寒果然伏在桌上睡著了。她拿起便利貼,一字一句在心裡默念著。
「完左一齊行翻屋企」、「我就嚟踢足球友誼賽,你一於拉埋啲frd嚟捧場」、「做咁耐架」,全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話。嘉這才發現七張便利貼,七種顏色,阿寒送了一道彩虹給她。
她捨不得吵醒他,從他的桌上撕下一張便利貼,留下一句話便收拾行裝離開自修室。阿寒醒過來,身旁的她變了一個呆頭呆腦的男學生,他看見嘉留下的訊息,急急忙忙地收拾東西,如離箭在弦般跑出去。
嘉就在轉角位的士多等待他,見阿寒氣喘吁吁地跑來,馬上掏出自己的水樽遞給他。他喝掉一大半,含糊不清地問:「你到哪兒了?我以為你又丟低我。」
「又丟低?」嘉不懷好意地瞇起眼睛,她根本就是明知故問。
「你肯定記得的!」阿寒瞪大眼睛。
「我該記得甚麼?」嘉偏要他親口說出來。
「你在裝蒜!」
「我沒有呢,快說,我甚麼時候丟下你了?」
阿寒抓耳撓腮地說:「那時候說好了玩捉迷藏,你丟下我一個人在公園,害我——」
嘉接過他的話:「害你像個無膽鬼般嘩啦大哭!」然後她爆出了一陣誇張的笑聲,笑得開懷,前仰後合的,好一段時間說不出半句話。
「張羚嘉我要殺你了!你敢說出去!」
嘉朝他擺手,「好啦好啦,我是去排隊買台灣古早味蛋糕,每天只有三個時段開賣,新鮮出爐的喔。」
「那我就手下留情吧。」阿寒重新掛上笑容,一把打開蛋糕盒子,徒手掰了一角出來直送嘴裡。「貝以寒!哪有人這樣不衛生,我和阿姨要怎麼吃!」
「不要緊啦,我們那麼熟,你有甚麼沒見過的。」阿寒揚起眉,一手摟著嘉的肩膀,嘉聽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於是狠狠踹了他一腳。
「你真是個暴力狂!枉有人說你有氣質!」阿寒抱著腳左搖右擺,大聲喊道。
「是嗎?是誰?眼光真好。」她饒有興致地問,然後頭也不回地繼續前行。「快走吧,不然天黑都未到家。」
「你們回來了喔。」回家時阿姨正在打理盆栽,嘉瞟阿寒一眼,他雙手插袋,木然地望向另一邊。「嗯,剛好在小巴碰見,我帶了古早味蛋糕回來。」
「你真乖,給我吧,我放到廚房。」
「不,」嘉想起蛋糕的缺角,急忙拒絕,率先走到廚房。「我把它切好一片片吧,方便你們吃。」
「咦,以寒你今天不是要練足球嗎?怎麼還穿著校服校服,乾乾淨淨回來?」
「被罰留堂了。」他冷冷應對,然後就回房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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