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的生活都是無聊的,日復一日,週而復始,只是憑藉偶爾的快樂調味。嘉是放棄掙扎了,她的生活就是單一乏味,她還未到恣意享樂的年紀;阿寒總是吹擂著自己朋友多、節目多,說穿了他也無法得到真正的樂趣,為的只是打發時間。貝家三人之中,阿姨出乎意料地過著最為精彩的生活,年近半百卻沒有對生活失去憧憬,工作時付出百二分的努力,工餘時與朋友們遊山玩水,最近又迷上了新的興趣學插花。或許經歷多那麼多風風雨雨,她才懂得去尋幽探勝,為無趣的日子找到調劑。阿寒偏不肯承認,他的高中璀璨生活和母親的比起來黯然失色。
阿寒睡醒時,母親又再次不見蹤影,她是去了遠足還是上興趣班,搞不清楚。肚子餓扁了,便混混沌沌地走到廚房,可惜麵包、殼物片都沒有存貨了。母親實在太過份了,丟下飢餓轆轆的兒子。「喂,張羚嘉,我想吃西多士!」阿寒理所當然地吩咐道,如同在茶餐廳一般。
嘉正在換燈泡,被他氣得快要吐血身亡,不滿地抗議道:「哪有人早餐吃西多士?還有你當我是廚師嗎?我無緣無故怎會懂得弄西多士?」
阿寒站在她下方,雖說她手勢純熟,還是替她捏一把冷汗。他忍不住叫停她,「張羚嘉你給我下來,我來換,你去煮早餐給我。」
嘉扭上電燈泡,然後一躍而下,嚇壞了阿寒。她面不改容地說:「我換燈泡的次數比你上的課還要多,而且我這就出去,早餐你自己搞定。」
「你去哪兒?」阿寒緊張起來,手不自覺地握成拳頭,他不想從嘉口中聽到那人的名字。儘管他們也算是朋友,可他就是不想嘉走近他。
「去溫習。」
「和誰?」阿寒討厭自己那麼沒趣,像個管家婆一樣問東問西;但若不問個明白,他會整天心緒不寧,更加討厭。
雖然英語日已完結,她深感和他說話投機,一直保持聯絡。「洪書杰。」嘉大咧咧地說,如果說她沒有資格管阿寒與誰交往,那她也不必介意阿寒怎樣看她的朋友,又或者該說令她心動的人。其實他們是對方的誰?甚麼都不是。
可是所謂的灑脫都是空口說白話,一陣苦澀如潮水漫過阿寒的心頭,他聲音有點啞然地問:「溫習哪需要兩個人,而且他跟你讀的科又不一樣。」
「我最近的數學有點卡卡的,不是太理解,他數理好,所以我向他請教。」阿寒從來都是喜怒形於色,她哪會不知道他是不高興了。她不想和阿寒繼續在這個話題上糾纏,拿起背包就出門了,這次就換他心煩意躁吧。
洪書杰的聲音真的很獨特,總是讓嘉不能自已地沉醉在其中。他的講解很清晰,隨手便能畫出一個完美的圓形,嘉做著練習題時,他沒有死盯著嘉,怕給她壓力,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書本上的解題步驟,思考著如何向嘉解釋。
「你的字真好看。」洪書杰看到嘉的答題,第一個反應竟然是這樣。
嘉有點不好意思,下意識把髮絲捎到耳背後,「算錯的話字美也沒有意思。」
「這樣做也沒有問題,不過把這步也寫出來的話答案會更加完整,那老師就無可挑剔了。」他給嘉一個鼓勵的微笑。「你還有不明白的地方嗎?」
「我想沒有了,不過也要等下次測驟才知道是不是真的搞懂了。上幾次都只有七成多的分數,怕落後別人太多。」嘉平日都不敢埋怨自己的成續,怕別人覺得她是拐個彎炫耀自己的好成績,但在洪書杰面前她卻願意卸下防備,她覺得他明白她。
果然他沒有絲毫的不爽,落落大方地說:「你可以的,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的教法啊,不然我也要去惡補惡補了。」
「對了,我們剛剛一直做連午飯也未吃,要去吃下午茶嗎?」他提議道。
「哦,好啊。」嘉眼珠一轉,又說道:「能找家有西多士的茶餐廳嗎?」
洪書杰以為她想吃西多士,但她卻點了別的,沒待他發問,嘉便看出了他的好奇,搶先一步解釋:「我打算買一份西多士外賣,帶回家。」果真是個心思細膩的人。
「家人想吃嗎?」他笑問。
嘉遲疑地點點頭。
他們少不免談起了嘉的文筆,她沒想過雖然自己在隔壁班交的朋友不多,但一提起張羚嘉,大家都會馬上想到她的作文。「每次看你的範文,都會讚嘆不已,然後看看自己的文章,和小學生的作文沒甚麼差別呢。」
雖然他不是第一個當面稱讚她的人,但她還是覺得哪裡怪怪的,好像同意或否認都答得不夠得體。「可能是我想像力比較好吧,不過我覺得自己只會寫不會教,這麼大抵還不算真正的高手吧。」她對於洪書杰的稱讚,來得多麼婉轉,要是沒有他一樣聰明還真理解不到。
「你說過你有幫人補習吧?」
「對,都是小學生,起初是為了幫補家計,之後慢慢覺得教小孩子挺有意義,我想幫他們打好根基,幫他們考上好的中學,所以即使有點忙也決定一直補下去。」嘉有時侯覺得自己也挺老套的,開口閉口說著知識改變命運這道理。
「其實早點靠自己也好,人遲早都要獨立的,我也想試試靠自己雙手賺錢,感覺會很踏實。」
嘉從不主動提起家庭的話題,即使與最親近的阿玥談到,她都會巧妙地避而不談。她是不是不信任阿玥?不是的,但她們相識相處了這麼久,一旦揭露如此沉重的秘密,阿玥必定不會用同樣的眼光對待她。無論她的過去是任何模樣,她仍是那個張羚嘉。但阿玥重視她,越是在乎,越會憐憫她。這些話說給一個剛認識的人聽,可能來得更加輕易。
見嘉的眼底閃過一絲黯然,洪書杰輕輕地說:「生活不容易吧。」
是因為上次激動之下說的話嗎?如果她願意說出來,心底是不是會減去些重擔?嘉聽見自己這樣說,像靈魂出竅般成為第三者,從旁觀的角度聽著這番話。「我爸不在了,撞車死的。」下一秒,她忽而喪失了勇氣,把故事的發展娓娓道出。因為她不知道洪書杰會在她的世界逗留多久。
她倉猝地掛上笑容,強行為故事寫上結局:「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現在沒事了,不過知道的人也不多。」
他沒有再打算鑽進細節,體貼地打圓場:「時間也不早了,要不然你現在叫外賣,食物來了我們就回家吧。」
他向左走,她向右走,嘉提著外賣膠袋,腳步緩慢地回家。眼淚在眼眶轉啊轉啊,不爭氣地掉下來。其實她比誰都愛哭,同時又比誰都更會忍住眼淚。
阿寒躺在沙發上,悶悶不樂的滑著手機,聽到嘉回來,他便進入戒備狀態,甚至構思好如何搶白她。可是嘉異常地安靜,她把一份外賣放在飯桌上,沒說些甚麼,沒叫阿寒過來,一聲不響就走回房間。打開了外賣盒,是一份還熱騰騰的西多士。阿寒不知道該覺得高興還是難過。
//
這兩天他和嘉的話少得很,大好星期天她跑去幫別人補習了,明明前幾天已去過了,補習補得這麼頻繁是怎麼一回事?母親看出了他的郁悶,用朋友的口吻問道:「你怎麼了?打機又過不了關嗎?」
阿寒緊皺眉頭,不耐煩地說:「不是啦。」
「錢不夠花嗎?」
他從沙發上彈起來,大聲地說:「我只是攤在這裡甚麼都不做也不行嗎?」
母親真是搞不懂兒子的脾性,難不成他又為了學校的女孩子而苦惱?她暗暗忖度。可是她沒有問出口,不然他又大發脾氣了。她只是故作輕鬆地說:「難得我今天有空,我們來點親子節目,聽嘉嘉說你之前嚷著要吃西多士,我上網找了食譜,你來當我的副廚吧!」
沒想到善意的邀請換來了他的大吵大鬧。無他,他聽到嘉的名字,就覺心煩。「怎麼可能連績兩天吃西多士,你想我變成死胖子嗎?」說罷,他又繼續像死屍般攤在沙發上,用小被子蓋住自己的臉。母親自討沒趣,悻悻然回到主人房去。
所以昨天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嘉和洪書杰獨處,之後呢?她為甚麼情緒這麼低落?難道洪書杰對她做了不檢點的事?阿寒抿緊嘴唇,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瘋了,和洪書杰也算聊得上幾句,他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謙謙君子。就算他此刻看他不順眼,那樣的推測也太過份了。
他用盡力氣贏出賭注才能與嘉約會一天,那小子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和張羚嘉上了兩次街,他憑甚麼?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阿寒都神不守舍,他像個私家偵探般暗中觀察兩人的互動。他神袐兮兮地躲在柱後,終於捕捉到嘉從課室走出來,洪書杰竟然也出來走廊了,嘉見狀馬上跑到他前方,一副喜上眉梢的樣子。他整張臉貼著柱子,立起耳朵,竊聽兩人的對話。嘉高興地說:「洪書杰!我數學測驗進步了十分呢!都是你的功勞呢。」那小子的聲音太低了,聽不到他怎麼回應。不過肯定是正面的東西,因為嘉的笑容沒有減退。「你是不是打算去小賣部?我請你吃東西吧。」然後他們就下樓了,不過不是單獨去,還有另外一個男生,大概是洪書杰的朋友。一個不夠,還要打孖上?阿寒莫名火起,一拳搥在石柱上。
阿樂見貝以寒最近怪裡怪氣的,便趁週末叫他出去打籃球發洩發洩。他們本來有說有笑的,阿寒心情不算糟糕,可是他來籃球場見到洪書杰,臉色一沉,把阿樂拉到一旁質問。「你為甚麼叫那傢伙過來啊?」
「甚麼傢伙啊?洪書杰?我們在學校時不時也一起玩啊,你甚麼時侯開始看他不順眼?」
阿寒懶得解釋,把洪書杰原本在拍的球搶走,然後就鬥志滿滿地打起球來。雖說是玩票性質,但眾人見阿寒眼神充滿殺意,進攻時不留情面,便隨之認真起來,有默契地分成兩隊。說得準確點,阿寒自己一隊,猛向前衝,其他人組成一隊,阻擋他的進攻。阿寒揮灑著汗水,與洪書杰面對面對上眼,他一恍神,籃球離開手掌的時間太長,就被對方乘虛而入了。當洪書杰轉身射球之際,阿寒奮力上前阻止,卻用力不當扭傷了右腳踝。他跌坐在地上,籃球穿進籃網,「咚」的一聲落地,清脆俐落。洪書杰沒有慶祝自己的百發百中,馬上走到阿寒旁,「你沒事吧?」
他想扶起阿寒,阿寒卻粗暴地撥開他的手。他忍住痛苦站起來,冷冷地對著洪書杰說:「都是你的錯,以為自己神射手。」
不知是哪個不懂察言觀色的笨蛋吐出了一句:「關杰仔甚麼事,明明是你自己跌倒。」怒氣、自卑、嫉妒,如火山爆發般湧出,阿寒的右手攥成了拳頭,情緒支配了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就向著洪書杰的臉揮拳。洪書杰低叫了一聲,阿寒的失常惹來了一陣慌亂。「貝以寒你有病嗎?」「你以為自己真的是大少爺啊!」「來,我們去便利店買點甚麼處理下傷口。」洪書杰看了阿寒一眼,眼神並沒有怪責的意思,然後他們一群人就先行離去了。阿樂兩面不是人,難為地跟阿寒說:「喂,你怎麼了?你的腳還好嗎?」
「我沒事,你要走便走吧。」阿寒目無表情地說,別過面去。阿樂拍拍他的背,「我先去看看杰仔,之後再找你吧。你回家叫阿媽幫你揉點藥酒,你阿媽這麼疼你,杰仔就慘了。這次我也幫不了你唉。」他朝阿寒打打眼色,然後就離去了,偌大的球場只剩下阿寒形單隻影。他掏出手機,思索了大半天,最後打了一通電話。
他坐在球場裡的長椅上,看著一群小學生笨拙地玩著搶球遊戲,思緒萬千。直到那雙有點殘破的白色帆布鞋映入眼簾,他才抬起頭,重回當下。她處變不驚,見到阿寒紅腫起來的腳踝,只是說了一句:「去看跌打吧。」
「哪裡有?」
「前面那條街好像有間跌打館。」
「我不去,都不知道是不是黑店。」
「貝以寒,」嘉忍笑問道,「你是怕痛嗎?」
她戳中阿寒的弱點,他臉紅耳赤,惱羞成怒,瞪大眼睛地說:「你別亂說!」
「你不去的話我就把你這糗事放上學校秘密網。」
跌打館大排長龍,他們只能坐在門外的木圓凳等候。午後的街道是熱鬧的,街坊們來往不絕。
「你不怕被人見到嗎?」阿寒問。
「我剛好也要看跌打不行嗎?」嘉改變話題,「所以你不打算告訴我發生甚麼事了?」
「就扭傷了,還可以是甚麼事。」阿寒別過臉,不願提剛剛發生的噩夢。
「如果只是扭傷那麼簡單,那你的好兄弟都去哪兒了?他們見死不救嗎?」
阿寒低垂著頭,不自在地咬咬下唇。「我打了洪書杰一拳。」
嘉直瞪瞪地看着他的臉,呆了半响,然後短促地呼了一口氣。「你就只會打架。」
她再沒有說話。師傅把他的腳踝拍來拍去、揉來揉去,他理應感到痛楚,可是再多的疼痛都比不上他此刻的心慌。他一瘸一拐地步出醫館,嘉走在前頭,他踩著她的影子而行。原來自己並非天不怕地不怕。
回到家中,嘉忽而回眸一笑,好像鬆了一口氣般說道:「幸好你不是在學校,又剛好沒穿校服,不然校長真的要開除你了。」
聽到「開除」二字,阿寒像是在剎那間清醒過來,與校長的對話在腦中回帶重播,開始後悔自己剛才的衝動。在嘉面前,他永遠成熟不來。他小聲心虛地說:「對不起。」
「你應該跟洪書杰道歉,你看看人家的氣量,無緣無故被你打也沒還手。」
「你怎麼知道他沒打我?你又不在場。」
「你其他地方都完好無缺,明顯是你單方面挑釁人家。」
阿寒心裡戚戚焉,低聲地問:「你是不是覺得他甚麼都比我好?」問了出口,才發現氣氛變得曖昧不明。
「關你甚麼事。」嘉不想令這畫面變得更加尷尬。
「那你是喜歡他嗎?你打算跟他表白嗎?」阿寒倒是死心不息,既然已開了頭,那乾脆豁出去,把話說開。
嘉先是一愣,然後沉著氣解釋:「我對他的是欣賞,我想認識一個優秀的人。我不會貿貿然去跟人表白,我不像你,四肢比頭腦行動得更快。」從來只有貝以寒,才教她牽腸掛肚。
「那如果我和洪書杰一起掉進海裡,你要救誰?」這句話再一次證明阿寒的腦袋趕不上嘴巴的速度。
「你有病嗎?在問這些港女問題,甚麼我和你阿媽跌進海裡你救誰。你確定你是扭傷腳,不是撞壞腦嗎?」
「如果是那樣的情況,我會先救你,因為我媽也會叫我先救你。」
嘉忍住不去看阿寒,因為她知道一旦對上了眼,錯誤的期待便會深深的紮根,破土,然後發芽成長,她已經禁不住那馳聘著的心跳。
阿寒認真起來,一字一句地說:「我只是覺得你值得更好。」
「甚麼才叫更好?」嘉反問,不讓他佔上風。
「應該要高大一點、待你好一點、懂你多一點⋯⋯總之讓我過目我就知道了。」
「我和他只是朋友,你不要添油加醋。」
「真的嗎?」
「嗯。」
阿寒像是放下心頭大石,然後繼續口若懸河地說著無關痛癢的日常,嘉的心卻一點一點向下墜,五味雜陳。他有沒有一點喜歡她?她不敢問,因為他的答案其實起不了任何作用。我們是逃不過分離的,她想告訴阿寒,我不會一直在這裡的。
她餘光一瞥,看到阿姨站在房間門口,她煞有介事地轉頭喊了一聲「阿姨」,阿寒也回頭一看,阿姨不得不走出到客廳來,神色尷尬。
「我剛好在路上遇到阿寒,衣服都晾乾了吧,我去收一下。」嘉急忙地說,話說了出口又有點後悔,覺得自己此地無銀。阿姨把他們剛剛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吧,當中不尋常的氣氛她肯定也嗅到了。她可能就這樣親手毁了自己多年來在阿姨心目中規行距步的形象。
就因為這麼的一個貝以寒。
ns 15.158.61.45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