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寒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他站在中央,A班全體老師圍著他指指點點,有如七星伴月,他依舊氣定神閒,沒有被罵得垂頭喪氣。班主任嚴詞叱罵:「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次我也不能包庇你了。」
較為溫婉嫻淑的英文老師也陷進苦惱之中,「畢竟是校長下令你們不能有任何接觸,我們也很難做。」
數學老師一向對他採取放任政策,這次卻莫名關心起他來。「你這小子真是的,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為她當眾打架、跟她翹課過大海,值得嗎?」話鋒一轉,竟憶起往事來,「不過我也年輕過,初戀的確特別難忘,而且年輕人血氣方剛⋯⋯」
接下來他說了甚麼,阿寒統統都聽不見,整個教員室忽爾被調至靜音,連空氣也凝滯了。他的世界,只剩下佇立在教員室門口的張羚嘉。
他的臉色𣊬間變得蒼白,嘉的嘴角微微向下,他看不穿那雙眼睛背後,是傳遞著怎樣的感情。她直勾勾地看著他,時間仍然定格著,直至嘉的班主任走進這窘迫的畫面。嘉跟著班主任走到她的座位,說了幾句後,便匆匆離開,視阿寒為無物。
阿寒的心情跌至深谷,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不是天上的月亮,沒有行星圍繞著他,由始至終都只是個不敢認錯的窩囊廢。而在她面前,他不堪一擊。他最不想讓她知道的,她卻全都知道。這種弱勢,教他打從心底裡害怕。
剛剛在教室裡碰見阿寒,嘉的反應比自己想像中的冷靜。她是有點厭倦了吧,無論她怎樣苦口婆心,阿寒都聽不進她的話。她一直很擔心,擔心林以愛會再為阿寒帶來麻煩,結果這天終究到臨。她難道就沒有竭力阻止過悲劇發生嗎?她不會再為了阿寒哀求任何人。阿寒為了以愛自甘墮落,她沒有法子,她管不了。這是她最討厭的。
下學期開學的那天,阿寒剛剛從男童院出來。大概一年多前,那是個尋常的上課天,其他孩子都在入夜前回家吃飯,以愛和阿寒卻無所事事地遊蕩著。他們到了一個公共籃球場,阿寒沒為意籃球架下有一大堆書包,拿起被丟在一旁的籃球,俐落地射入三分球。以愛坐在旁邊,左腳搭在右腿上面,露出修長的小腿,欣賞著男友的英姿。打著打著,夜深了,他們猶不欲歸,突然有四、五個身材高大的男生大搖大擺地走進來,看上去比阿寒年紀大一些,頭髮挑染得五顏六色,衣不稱衫,走在最前的「大佬」還裝兇作勢地叼著香煙。「誰批准你碰我們的球!」他一開口,聲音低沉,讓阿寒懾住了。可是以愛在場目賭一切,他硬著頭皮,擺出瀟灑的模樣,放開手,球就掉在地上,舉高雙手,不甘示弱地說:「這樣你滿意了沒?」
那群人留意到以愛,把注意力轉移至她身上,以猥䙝下流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她。阿寒火起了,大膽地緊抓住「大佬」的前臂,揚起聲線地大喊:「你看著我女朋友是想怎樣!」怎料他被觸怒了,不費吹灰之力甩開了阿寒的手,然後趁他攻其不備,雙手扯著他的衣領:「你這麼廢,不用我搶,你女朋友也會拋棄你,誰稀罕跟你在一起!廢柴!」
後來的事分裂成破碎的片段,東拼西湊,也沒有人能得知完整的故事。起初的口角演變成推推撞撞,然後像癌細胞一樣擴散,雙方打鬥起來,寡不敵眾,阿寒被硬生生按在地上,其中一個人不知從哪裡找來木棍,一下一下發洩在他背上。
以愛的反應,是個解不開的謎,沒人知曉。警方把所有人捉拿歸案時,她甚至不在場。嘉在腦海不停想像著,她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慫恿著阿寒替她出頭,當他們真的打起上來,她起初甚至有點興奮,後來事情失控了,她馬上逃之夭夭,置阿寒的安危於不理。
嘉只知道,以愛在警方面前態度散漫,警方無可奈何下派了校長去先瞭解一下。「林以愛同學,你當晚是不是與貝以寒同學流連至凌晨?」「是的。」「那你有沒有參與打架?」「沒有。」「那貝以寒是不是因為你所以跟他們打架?」「可能。」以愛說了短短六個字,阿寒就待在男童院三個月了。
阿寒暫時的離開,沒有為學校帶來翻天覆地的改變,除了一開始的那星期外,馬照跑舞照跳,沒有人為他停下腳步。這是殘酷的世界,就算他曾是被人捧上天的風雲人物,失意時只會淪落為不足掛齒的小人物。但當嘉回到沒有了貝以寒的家,風雲變色,世界末日逼近,空氣是死寂的,像是有一雙隱形的手捏著她的喉嚨,讓她隨時窒息。只有和阿寒在一起,她才能偷來一點喘息的空間,忘記自己寄人籬下的卑微。剛開始的那一個月,阿姨不是寄情工作,就是天天跑去男童院探望阿寒。嘉不敢說半句話,看到阿姨如此奔波憂心,心裡也難受,可是她更怕自己一不留神說錯話,原本善意的安慰會誤中阿姨的痛處。所以她只能用行動減輕阿姨的顧慮,她比平日更早起床幹活,勞碌不息,換燈泡、丟垃圾、洗衣服,一手包辦;如果時間許可的話,她甚至會煮好飯等阿姨下班回來,只望不再為阿姨添煩惱。
後來,阿姨慢慢接受了阿寒需為自己的過錯負上責任,臉容也就寬容了一些。可對嘉而言,每天在飯桌的對話都是煎熬。沒有了阿寒的喋喋不休,家裡頓時靜了下來,靜得可怕。
星期一,阿姨說,這些日子辛苦她了,叫她抽多點時間和朋友去玩。她微笑,不辛苦,這是她份內事。
星期,阿姨說,剛去看阿寒了,他的精神還不錯,剪了平頭裝倒是挺好看。她微笑,回應道,是嗎,那就好。
星期三,阿姨說,她明晚會去剪頭髮,那髮型師手勢很好,提議帶嘉一起去。她看到阿姨傳給她的價目表,她客氣地婉拒了,說自己想留長頭髮。
星期四,嘉一直留在自己的房間裡,一邊吃著叮叮飯,一邊和阿玥煲電話,談天說地,笑得前俯後仰,一個太高興還把飯的洋蔥汁濺到床單上。但她決定繼續聊下去,待會才處理那污垢。
星期五,她們不在飯桌前,坐到電視機前,阿姨伸腿而坐,嘉卻坐得端端正正。她看得高興,問道,這是我最近喜歡看的節目,你說是不是很好笑。嘉哈哈地笑出聲,點點頭。節目播完後,阿姨問她要不要轉台看別的。她微笑,不用了,她甚麼都看。
看著那班叫不出名字的演員,嘉的思緒飄到遠方,如果她此刻與父母在同一個空間,他們仨將
有著怎樣的對話,臉上又會掛著怎樣的笑容,心裡會不會是前所未有的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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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寒接下來的心情都灰溜溜的,阿樂他們都不敢招惹他,只能看著他拿作業本、文具出氣,然而趕不走滿身的黯然頹唐,像蚤子。臨近放學,校務處的書記突然來找他,把他叫到走廊。「校長有事找你。」
他來到了校長室,遲疑了片刻,才敢叩門,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坐下來,校長背對著他,如坐針氈。校長先呷了一口熱茶,然後不慍不火地說:「昨天玩得開心嗎?」
阿寒恐防有詐,一時三刻想不出答案來。
校長又繼續說:「年輕人貪玩,這沒有甚麼大問題的。」他給以寒一個體諒的微笑,更讓阿寒搞不清他葫蘆裡賣的藥。「你知道為甚麼你經歷了上次那件事,還能留在這裡嗎?」
培南中學是區內名校,師資優良,校風淳樸,多少人不惜一切爭奪一個學位,這裡實在是容不下他這個不白之身。阿寒一時語塞,他有點太後知後覺,原來留在這裡不是理所當然的。
「我和老師們開了很多次會議,可是大家意見分歧,爭持不下,達不到共識。當然最終決定權還是在我手中,但我一直跟自己說,這是個很重要的決定,它會影響一個孩子一輩子,不單是升學前途,而是他的心靈,我不能草率。我那段日子也很苦惱,做不了決定,就好像有個未了的心願。」
阿寒靜靜地聽著,「直到有一天,有一個人來找我。我知道她是個很聰明的人,但沒想過她在我面前居然如此振振有詞。她說,你的確犯了很嚴重的錯,那是不爭的事實;但你已接受懲罰,為自己的錯失負上責任,那同樣是不爭的事實。如果我今天開除你,是基於校譽的考量,那並非辦學的真正意義,只是我們勢利罷了。學校,就是讓學生學習,學知識、學犯錯、學認錯、學改過。如果我給你機會,我不放棄你,她相信你也不會放棄自己,你會知道很多人重視你。為人師表,最大的驕傲不是教出了一個狀元學生,而是讓一個迷失的人重回正軌,那才是以生命影響生命。她最後還說, 她也會盡力幫你,希望我就算不相信你,也能相信她。」
「所以我最後沒有讓你離開,我唯一小小的要求,就是你和林以愛同學保持距離,減少不必要的接觸。你以為我會禁止你們接觸直到畢業嗎?我一直暗中觀察你的表現,等到你成熟了一點,我放心讓你自己選擇和哪些人來往。」
「可是你連那小小的規則也守不了。」校長問道:「你知道,是誰大膽得來直接找我替你求情嗎?」
阿寒遲疑地說:「我媽?」
「是張羚嘉同學。」
他記起被捕到警署的那天。母親跟著警察不知辦甚麼手續,他忘記自己被留在哪裡,總之那房間的感覺很窘迫,他像是被放逐了。就算他再呼天搶地,都沒有人會前來;可能他會在這裡慢慢死去,也沒有人在意。他遍體生寒,忘了警方是否允許他離開,設法逃脫。扭開門把,他看見嘉在走廊坐著,她也看見他,顫顫微微地站起來,向他走近。嘉不發一言,阿寒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不想讓她見到自己鼻腫臉青。沉默橫亙在他倆之間,下一秒,嘉竟上前抱著他,那是個很輕很輕的擁抱,可是阿寒感受到他的心跳,和她的慢慢同步。那是在以愛身上感受不到的,以愛總是在吻他。嘉不一樣,她擁抱著他一切的不堪,那是種似有還無的親密。可是,他讓她在失望之中不停輪迴。
「這次我不想再有任何人來替你說好話,我需要從你的口中知道答案。你要是決定繼續放任自己的話,對我們沒大影響,正門就在那裡,你隨時可以離去。但如果你決定留下,你要恪守承諾不要再行差踏錯,不是對我的承諾,是對你自己的承諾。」
阿寒依舊沉默著,心裡卻沒有那麼紊亂,那片翻騰不息的海好像迎來了平靜。
「我知道張羚嘉同學成長上的種種不幸,你以為她的生活不困難嗎?但她仍然這麼努力向上,你捫心自問,你有沒有不去努力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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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星期如流水般別去,阿寒逃課一事好像不了了之,也不見他受到懲罰。嘉心裡覺得奇怪,但她沒有問阿寒。這兩星期多他們在學校好像調好了計時器般,永遠碰不上面,在家裡也說不夠三句話,她見到阿寒就覺得心煩意亂。
直到那天她五時多回到家,踏進玄關,便看見飯桌上放著一隻精緻的玻璃碟,上面又擺了兩個甜甜圈。她滿腹疑惑,脫掉皮鞋,湊近桌面細看,怎料阿寒無聲無息地從廚房跳出來,嚇得嘉叫了一聲。望見嘉驚慌的樣子,阿寒放聲笑了來,嘉馬上踹他一腳,他才收起笑臉。「這是我向高人拜師學藝,自己做的,是不是色香味俱味?」
嘉一看就知道是外面麵包店買回來的,虧他還這樣厚臉皮。「你是當我智障嗎?無事獻殷勤,你想怎樣?」
「總之好吃就行啦,你快點吃啦!」阿寒拉著她坐下,然後坐在她的右手邊,滿臉期待地看著她。他想向嘉道謝,更想跟她親口說句對不起,可是他不知怎的就覺別扭,只能用他的方式哄她開心。嘉先拿起巧克力口味的甜甜圈,輕咬一口,甜入心扉。阿寒釋然一笑,然後眼珠滾了一圈,神神秘秘地問:「你知道怎樣吃會更美味嗎?」
嘉還未反應過來,阿寒已一手抓住原味的甜甜圈,然後把它倒轉,將上面的糖霜撒在嘉的頭髮上。「貝——以——寒——」嘉大聲喊道,睜大眼睛,恨不得把這幼種鬼殺死。
「這是在下雪啊!你不想看漫天飛雪嗎?哈哈哈!」阿寒放下甜甜圈,咧著一排雪白的牙齒大笑著,見嘉作勢揮動拳頭,拔腿就走。「記得洗碟啊,我可是特登買來襯托那價值不凡的甜甜圈呢!」拋下最後這句話,他便逃到房間裡保命了。幾分鐘後,嘉捧著玻璃碟走進來,下巴微揚,嘴硬地問:「我吃不完,給你。」
阿寒燦然一笑,接過來狼吞虎嚥。嘉假裝不經意地問道:「最近你都這麼早回家,跟⋯⋯林以愛沒有節目嗎?」
「不用天天黏在一起啊,而且她也有自己的生活,好像參加了甚麼料理班。」他平靜地說,沒有半點異樣。既然如此,嘉覺得沒有再問下去的必要。嘉凝視著他的吃相,他的心思,她永遠無法解讀。
「那你就花時間讀書,做點有意義的事吧。」嘉環視阿寒的房間,真不敢相信他能在這亂糟糟的環境下生存。
「天啊,難道讀書就是你的全部嗎?Get a life girl! 我的生活可是十分多姿多彩的,之後會要去足球隊一年一度的沙灘派對呢!」
嘉雙手交疊放在胸前,心裡覺得納悶。他的英文是從何時開始變得那麼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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