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貝以寒,昨天打機輸了嗎?幹嘛愁眉苦臉?」阿信不以為然地問道,只見阿寒靜默,阿樂則使勁向他擠眉弄眼。
「搞甚麼啊?你倆怪裡怪氣的。」阿信仍搞不清狀況,阿樂翻了個白眼,誇張地做口形給他提示。阿信以為他們在玩甚麼遊戲,興奮地猜道:「許⋯⋯佢⋯⋯阿⋯⋯阿爸⋯⋯甚麼啊⋯⋯我知道了!佢阿爸走佬!」話音剛落,阿信才知道自己禍從口出,阿寒原本已板著臉,現在更是艴然不悦,在場的三個人都如坐針氈。
對很多人來說,這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星期三,頂多是離週末有點遠而惱人。但嘉由一大清早已打起十二分精神,彷似進入作戰狀態。今天是阿寒父親離開的那天,那時候嘉還未搬進他們家,只是從鄰居口耳相傳中略知他有了外遇。她總是在腦海裡東湊西拼,不停還原著當時的情況,那天陽光明媚,貝叔叔挑了一件陳舊的風衣,像平日一樣揮一揮衣袖,揚長而去。沒有鋪張的餞行,沒有虛張聲勢,那刻的不回頭,造成了一個家庭永遠的破裂。世界上可有永遠?有的,就似貝叔叔永遠不會回來,就似嘉永遠不會回到親生父母的懷裡。世間上所有的永遠,看來都與好事沾不上邊。貝阿姨知道決心要走的人,任憑她如何費唇舌,都留不住,她只有靜靜坐在在太陽下的沙發上,心裡卻發冷。阿寒只有五歲,在似懂非懂之間,就烙下了永不磨滅的傷痕。
貝以寒今天一反常態,早早就出門,沒有睡到最後一刻,也沒有和她說上三句話。她知道他今天不想待在家裡,更不想看到自己的母親。每次看進母親滄桑的瞳孔,他都會不自覺想起父親的身影,然後怒火中燒,想要把他找出來狠狠教訓一頓。和朋友待在一起,才能勉強把憤怒壓過去。
放學後,嘉如常留在學校,卻始終難以專注。她放下手上的作業,跑到走廊,靠在欄杆,視線落在地下的籃球場,尋找著寒的身影。他在球場上左穿右插,右手拍打著籃球,眼神凌厲有神,彷似當別人是戰場上的對手。他從頭到腳差不多處處都犯了校規,過眉的瀏海,濕透的恤衫,解開了兩顆鈕扣,又捲起了衣袖;原本理應亮得反光的皮鞋尖,現在漆面已掉落了一大半。就算他每天被訓導主任叫住來罵,他也毫不懼怕地和他們對抗,嘉表面上說他叛逆,骨子裡多少也羨慕他這份我行我素。
她見他們打得累了,中場休息,馬上掏出手機發訊息給阿寒。
「今晚你阿媽有節目,唔煮飯。」(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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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咁我出去食。」(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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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佢叫我煮,邊有得你揀」(1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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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會食死我就番黎囉。」(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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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羚嘉 輸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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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齊走,3號小巴站等埋你。」(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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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甚少放學一起搭小巴回家,前往小巴站的路實在太熱鬧,差不多整條街都是認識的人,一同侯車又顯得有嫌疑。不過她有時候都覺是自己太敏感了,就算是在同一個車站候車,也不等於他們住在同一屋簷下,誰又有那份細密的心思猜到背後複雜的故事。
從侯車、上車到乘車,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是當小巴司機急轉彎,嘉沒坐穩差點跌出通道時,阿寒二話不說挽著她的手臂,然後不帶感情地說:「你怎麼坐到外面那邊去。」
吃飯時同樣的沉靜,在阿寒放下飯碗時,嘉開口說話:「貝以寒,去換套便服,我們去公園吧。」
他一愣,「我不去。」
「我想去,你陪我。」
最後阿寒還是屈服了。他跟著嘉輕盈的步伐,少女的馬尾隨著動作起伏跳躍,他們拾級而上,爬上了最高的那片草地。嘉席地而坐,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阿寒也坐下來。阿寒實在猜不透她葫蘆裡賣的是甚麼藥,他本來已做好被她說教的準備,但嘉接下來的話卻又完全不是那回事。
「你是不是以為我放學後只愛去圖書館和自修室?」嘉的聲音輕快而悅耳,「我偶爾也會來這裡,吹吹風、看看風景。」
這個高度的確能夠將附近的景色盡收眼底,家家戶戶燈火通明,飯後沿著公園外圍慢跑的人很多,也有一家大細前來散步,和樂融融。
「你答應我心平氣和聽我說,」見阿寒的臉色沒那麼難看,嘉才進入正題。「我知道你的父親是你心裡的一根刺,我每一年都在等,等你可以以平常心面對這一天,在家裡開開心心頂撞阿姨。你今年十七歲了,你不能再讓你媽擔心你。」
阿寒沒回話,嘉繼續說下去,「你有沒有發現阿姨最近的生活越來越開心?她今晚就約了舊同學去燒烤,不是因為她想要逃避這一天才找節目,而是今天和其他日子都沒兩樣了。」
良久,阿寒才開口說話。「我不是因為以愛才跟那群人打起來的。」
嘉一愣。
「我說,我不是因為以愛才跟那群人打起來的,我讓她被所有人都誤會了。」
看見那健碩的不良少年在挑釁阿寒,以愛不想讓事情鬧大,這事認真起來後果不是他們能承受的。她站起來,摺好裙擺,背上書包,然後上前站到阿寒旁邊。她與少年對上眼,不卑不亢地說:「既然你覺得我遲早會甩了他,那你等到那天再來找我吧。」說罷,她沒有給他反駁的餘地,挽著阿寒的手臂,離開球場。阿寒也不想惹麻煩,他送了以愛上巴士,打算去買罐可樂冷靜一下,然後便回家倒頭大睡。他把手插在口袋裡,摸到了錢包,卻摸不到那枚幸運硬幣。
「喂先生,這罐汽水你還要嗎?」店員呼喊著,他卻拔腿就跑,全速狂奔回球場,他俯身彎腰,進行地毯式搜索。找了十多分鐘,他終於找到了,撿起硬幣,用恤衫擦一擦,珍而重之地放在錢包裡,自成一格。他以為這漫長的夜終於要完結了,可是冤家路窄,步出球場又碰上了那群少年。
「大佬」把煙蒂在腳下踩熄,亦步亦趨,語帶嘲諷地說:「又是你啊?一個人回來幹嘛?那麼快就給女朋友甩了嗎?」
阿寒沉著氣,急步離去,可是少年敏捷地擋在他前面了。「連看我也不敢看嗎?剛剛要一個小女人幫你解圍,不覺得羞恥嗎?」
「我看你肯定要回家抱著媽媽哭,你媽媽真可憐,要照顧你這個裙腳仔!」他的一席話如氣油彈般擲向阿寒,與他心中的怒火相撞,「嘭」的一聲當場爆炸。阿寒對準他的鼻樑直揮拳頭,鮮紅的血馬上爬過少年的臉,他也沒有再鬧著玩,扯著阿寒的頭髮,向著他的肚用力一擊。
「我不允許任何人這樣說我母親,無論對方是誰也好。」
「我不明白,母親一直賢良淑德,到底做錯了甚麼。」
「或許不是做錯了才有懲罰,上天就是喜歡令人受苦,每個人都被折磨著,只是程度不一樣,抵抗能力也不一樣罷了。」她掛起微笑,若無其事地說:「你別和我鬥可憐,你輸定了。」
「我很努力想要證明,沒有了父親,我也可以成為一個更強大的人,比他更加強的男人,然後有天可以和他當面對質踩在腳底下。」阿寒抽一抽鼻子,眉宇間露流出一絲絲的無力感,眺望遠方的萬千星火。「但我發現自己好像做不到,最後我還是變成一個無所事事、沒有長處的人。」
「誰說你無所事事、沒有長處?」貝以寒可以令身邊的人快樂,哪怕手法笨拙幼稚,都是他最難能可貴的長處。
阿寒反而苦笑起來,「你們常說很多低年級妹妹覺得我長得帥、運動好,當我是男神,其實她們根本不了解我,喜歡的都是光鮮的外表。說到底我就是一個因為口甜舌滑而有異性緣的人,其他的空空如也。」
「就因為你爸是壞人,不等於你也會成為一個不怎麼樣的人。你爸沒有責任心,只想到自己,不務正業照顧不了你們,最終為了第三者而拋棄家庭,但都不等於你會變成那樣差勁的人。沒錯你有時侯有點吊兒郎噹,有點不負責任,衝動不想後果,但你可以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要步上你爸的後塵。我不覺得你空有外表,你爸身體的是壞基因,任你一哭二鬧三上吊也無力挽回,但你的基因很沒壞掉,至少沒全壞掉,你不是小孩子了,可以替自己作主。你爸做不到的,你來補上,包括用對的方式保護你媽媽。我知道沒有人能償還給你,但你還有阿姨,她總是會把最好的東西留給你。」
「你想知道一個傷口痊癒了沒,不是放著不管,不是貼死一塊膠布不撕開,不是洗澡時竭力不讓水流過它;而是撕開膠布,觀察它到底有沒有好起來,讓水碰碰它看看還會不會痛。」
「所以你要繼續執著下去,還是學會接受,都與別人無關了。」嘉溫柔地望向阿寒,梨渦淺笑,彷似能開出一朵花來。之後誰都沒有說話,他們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從這裡望見家的客廳亮起來,嘉才站起來,預備離開。「你先回家吧,我去一趟便利店,還有東西要買。」
「我陪你去吧。」
嘉失笑,「剛剛叫你陪我來公園,你就推三推四,現在我想自己去,你又硬要跟著來。我走了,你快回去。」說罷她便快步跑下山,不讓他跟著來。
回到家中,母親果然回來了,他有點尷尬,唯有隨便找個開場白。「媽,我見家裡的運動飲料都喝光了,你幫我去買些。」阿寒習以為常地呼喝著,然後又停了停,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麻煩你啦。」
這兒子甚麼時侯懂得對她有禮貌?「哪一個牌子啊?我沒替你買過。」
阿寒訝異,每次他有足球練習的那天,書包裡就會莫名出現一支運動飲料,她每星期都在為他準備啊,怎麼突然就犯糊塗了?此時此刻,媽的回應有如當頭棒喝,使阿寒的腦筋轉了過來,疑惑得到了解答。他心不在焉地說:「沒事了,我有空自己去買。」
他現在只需要最後一點的證據,來證實自己的推斷。他今天睡得特別早,側身面向著門口,把被子蓋到鼻子上,有意識地閉上眼睛。每次躺在床上,時間的流逝便變得難以察覺,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睡意漸漸來襲,但他仍然靠意志力支持下去,保持清醒,像個想要一窺聖誕老人真身的孩子。
他最後一次過聖誕是小二那年。一直以來,爸爸都有個「啤酒肚」,演起聖誕老人來維肖維妙。幼稚園時,他甚至會跑到學校當義工,穿起聖誕老人的服裝,哄小朋友開心,阿寒兒得特別高興,自己的爸爸就是聖誕老人,多麼神氣。可是他最終為了一個性感女郎,毁了自己和藹慈祥的形象。或許那戲服由始至終都是遮蓋他內心有多腐爛的裹屍布罷了。小三的聖誕,他第一次和張羚嘉一起慶祝,他把自己的聖誕襪都掛在嘉的床沿,然後以成年人的口吻告訴母親:「我不需要聖誕老人來哄騙我了,以後都不用了。」
「你不要在嘉嘉面前這樣說,嚇跑了聖誕老人就連她也沒禮物了!」
只有天真無邪的人,才會相信聖誕老人這個美麗傳說。貝以寒和張羚嘉,都不能再用單純的目光迎接聖誕。
終於他等到了,眼睛半開半閉,眼皮將要完全垂下來,朦朧之間,他看到了一個瘦削的身影。他知道那不是夢,他看到聖誕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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