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寒不敢相信暑假竟然就這樣過了,他好像做了很多事情,又好像甚麼也沒做。見得最多的就是教練和足球隊,不過有時候他醒來已是下午四時,更好衣練習也完了,都怪那不靠譜的鬧鐘。升上中五,阿寒是期待的,除了中六外,他們就是最高年級,好像能在校園裡為所欲為。
「我還以為你真的脫胎換骨,扚起心肝讀書,一個暑假又打回原形!」阿樂說道。
「你懂甚麼?這叫養精蓄銳,到考試前再全速衝刺。」
「喂,你跟那個張羚嘉沒有下文了嗎?」
「你們在說甚麼?」阿寒訝異,他們何時露出馬腳了?
「別裝蒜啦,你上個學期的經濟課總是在看著她,引她來跟你說話,然後又為了她轉死性讀書。不過看你現在這副模樣,大概是失敗了。」
阿寒撇撇嘴,「你們別亂跟人說!我都沒有認真發動過攻勢,所以不算是失敗。」
阿樂竊笑,「好好好,你說了就是。」
阿寒拿起籃球,「走吧,去打球了。」
嘉不敢相信她已是中五學生了,暑假稍縱即逝,她每天都按著時間表,逐年逐年做著歷屆試題。她多麼希望暑假能長一點,那她就有充裕的時間準備公開試,不用追著進度跑。 升上中五,嘉感覺身上的擔子又重了一些,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她的未來就會被斷定了。
可是班上的同學都沒有嘉那麼緊張兮兮,他們的心思都飄到別處了,那就是戀愛。明明還是對著同一群人,望異性的目光突然套了濾鏡,瑕疵避而不見,少男少女的臉孔變得如此純潔美好。級上的情侶如雨後春荀,一向思春的玥開始急起來,昨天說對某個有好感,今天又猜疑某個某個暗戀她,可能明天她又會跑去跟不知誰表白了。
嘉苦口婆心地勸喻她:「你不要見到稍微合你眼緣的男生就一頭栽進去啦,遲早所有人都被你嚇跑了。」
「難道你就不想在中學時期拍拖嗎?」玥反問。
「我覺得每個階段都有該做的事,該讀書就讀書,該工作就工作,該戀愛就戀愛。現在我只想讀好書,拿到獎學金,考上最好的大學,找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報答⋯⋯」嘉一頓,「父母的養育之恩。」
玥以充滿敬意的眼神看著嘉,「你真的很孝順呢,我都慚愧起來了。你父母一定很欣慰,我媽就常說我不中用,好吃懶做,不過那的確是事實哈哈。」
嘉淺笑。
「但要讀好書也不代表不能談戀愛吧。」
「我在這方面真的沒有想那麼多。」
玥托著腮,努力思索著,「不過我好像真的沒聽過你說喜歡哪個男生呢,這怎麼可能!」
「那我是真的沒有啊。」嘉哭笑不得。
「不可能不可能!」玥堅持道,「你就在這裡挑一個最接近你理想型的。那個籃球隊隊長?」玥指向球場上的人。
「每次打完球都臭烘烘。」
「貝以寒呢?」
嘉盡力不讓表情起變化,依舊搖搖頭,「不是我的類型。」
「連貝以寒也看不上起?不是那個矮矮小小的那個吧?」
嘉笑而不語。
「那你硬要挑一個你選誰?」玥以命令的語氣說道。
嘉掃視著籃球場上的男生,高矮肥瘦,百貨應百客,突然之間,她發現了最為亮眼的一個。「那個吧,比貝以寒矮一點那個,我喜歡戴眼鏡的男生,感覺斯文一點。」
他有著棱角分明的方臉,皮膚比別的男生白一點,頭髮微長,但即使是在打籃球仍然梳理得整整齊齊。他沒有最堅實的骨格,打起球來卻毫不遜色。印象中他的理科成績不錯,老師好像也曾稱讚過他勤快好學,為人敦厚。但嘉就是記不起他的名字,好像是姓洪。
「洪書杰嗎?」玥朝嘉指著的方向看去,打量著這個帶點書生氣質的男孩。「他好像很低調,很少聽到他的八卦。你認識他嗎?」
嘉搖搖頭,視線仍然追隨著他的動作。他沒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所以不會與他們硬碰硬,他一直保持著自己的節奏運球,等到對方不耐煩而失神時,便突破重圍,躍身射球,那拋物線是如此的俐落。在今天以前,洪書杰就似一條平行線的存在,但自這刻開始,上天仿似決定繫起兩人的命運,他的名字會反反覆覆地被寫進嘉的生活裡。
「玥啊,我不跟你閒聊了,我明天英文堂要做presentation ,你也知道老師多嚴厲,我不敢馬虎了事。」
「那好吧,明天見。」
「又被你搶分,真是的!」阿寒有點不忿氣地說,餘光一瞥,看到了嘉和玥。原來她一直在看自己打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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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和幾個女生被邀到與英文學會的負責老師進行午餐會議,他們在活動室吃著乾癟的外賣意粉,Miss Keung 開腔說道:「對於這學年的英文活動日,你們有沒有甚麼主意?」
其中一個女同學提議以電影為主題,嘉靈機一觸,補充說道:「我見有很多同學都愛看科幻電影,可以縮小點以這個為題。」
老師滿意地點點頭,「如果我們可以探討一下那些科技或者科學理論有沒有可能在現實中實現,相信內容會更豐富有趣。」
「但這樣深入研究的話,可能要找外援幫忙了。」嘉說道,擔心他們幾個做不來。
「那不如和科學學會合作?他們的主席是我班的學生,有好次他都在功課寫了些很新鮮的科學知識,他應該願意幫忙的。你們有沒有異議?」
全體幹事一致同意,老師便說:「我跟科學學會負責老師商量一下,羚嘉你明天放學再來找我,我叫洪書杰同學過來,看看他有沒有甚麼主意。」
一聽到洪書杰的名字,嘉便心頭一緊,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感覺從心底冒出來。隔天再到活動室時,老師還未來到,他卻已自得其樂地坐在沙發上,翻閱著國家地理雜誌。嘉猶疑起來,不敢走進去,她不清楚對方的底細,要是他話多,可能讓她招架不住;要是他言寡,她便會渾身不自在,找話說又不是,不說話又不是。
可惜一切已經太遲了,洪書杰剛好抬頭看見了嘉,嘉只能抬首踏步走進去,禮貌地和他打招呼,然後拉了張木椅坐下來,保持一段安全距離。幸好他率先打開了話匣子,問她說:「你也喜歡看科幻電影嗎?」
「我都不挑電影類型,甚麼都看,但有科幻元素的通常都挺好看。」
他合上雜誌,看來是想專心和嘉對話,老師偏偏在這個時候進來了。她開始談論著活動的方向,不希望給予他們太多指引和限制,相信他倆能合作想出吸引的內容。嘉偷瞄了他一眼,鏡片下藏著一雙溫柔的眼睛,認真地聽著老師的話。嘉把視線收回來,不讓任何人看出蛛絲馬跡。
會議完結後,老師逕自回到教員室,他倆則拾級走上教室。他比嘉走得快一點,可是不時會回眸一看,不至於把她丟在後頭不顧。嘉開腔問道:「我們有大概兩個星期的時間準備,那我們先約個時間討論採用哪些電影,然後再分配工作?」
他露出微笑,「沒問題,星期五你方便嗎?我明天要參加科學問答比賽。」
「好,我明天也要幫人補習,沒問題,到時見。」就這樣,嘉回到自己的課室,那短短幾句的對話在她腦海中重播著,他的聲音低沉卻悅耳,她不停為那畫面後製潤色。她一定是腦子有毛病了。
回到家後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阿寒把整個房間反轉再反轉,不知道又在找甚麼。「張羚嘉,我的筆記在哪裡?」
「甚麼筆記?」真是莫名其妙。
「就你之前幫我整理的那些啊。」
「那我之前賭輸了,自然會遵守承諾,不會再干預你的學習啊。既然是這樣,我暑假時便拿回了給你的重點筆記,中五開學了也不會再複印新的筆記給你啊。你不是一直都想這樣嗎?明明我進去你房間前有告訴你!」
阿寒心裡有點不是味兒,嘟嚷著說:「你給了我就是我的!怎能不吭一聲就拿回去!我不管,你把它們都還給我。還有老師的筆記亂七八糟的我看不慣,我用慣了你的,所以你之後繼續複印一份給我吧!」
聽到阿寒這樣理直氣壯,嘉不留情面地指出他的不是:「你真的是個小朋友,未得到的時候明明沒甚麼興趣,甚至不屑一顧,短暫擁有過之後就當它是寶,覺得它價值連城,捨不得放手,死也不想放棄。」
「只是一堆筆記罷了,哪有你說得這麼嚴重?」嘉總是說著他理解不到的話。
不過阿寒清楚知道一件事,張羚嘉永遠口硬心軟,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隔天醒來時,一份又一份筆記井井有條地放在他的書桌上,按照科目分類,還貼上顏色標籤作驅分。看著這些實實在在的筆記,他的心隨之踏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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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放學,嘉正想去找洪書杰,卻發現他已背著書包在門口等自己。她放下手上的東西,走到門外,他率先說話:「原來這層課室今天大消毒,不能留在這裡呢。」
「是嗎⋯⋯」
「我知道附近有家咖啡店,不算太貴的,可以讓我們慢慢討論細節。」
嘉下意識想起了錢包裡的錢所餘無幾,但她不想在他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硬著頭皮同意。「我進去收拾東西,很快,不好意思。」
「你慢慢,不用急。」
他們來到一家空間窄小卻別有格調的咖啡店,嘉每次去補習都會走過這條街,可是從來沒有為這間小小的咖啡店停留片刻,壓根兒沒留意到它的存在。這種閒情逸致,不是替她這樣的人預備的。
她點了杯黑咖啡,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大口,吸引了坐在對面的洪書杰。他帶著讚美的語氣說道:「我班的女同學常常來這裡打卡,點的都是造型好看夠花俏的飲品,說拍照才夠好看呢。」
嘉失笑,「可能我是個怪人吧,喝甚麼都不覺得苦。」
他嘴角上揚,然後掏出一張便利貼,開始進入正題:「我找了幾套我喜歡的電影,裡面的題材有時空穿越、人工智能、移師到別的星球,我再上網找了些資料,有很多科學家在現實中也有相關的研究,可以放在展板上。不過唯一問題就是怕那些專有名詞太艱澀,同學會看不懂。」
嘉探頭看看便利貼上列著的電影,「你們就專心負責科學上的內容吧,英文學會會負責撰寫電影簡介和展板設計。你們寫好後可以先讓我看看,我盡量把語言改得顯淺而明一點。」
「那就太麻煩你了。不過我也怕題材離我們生活太遠,畢竟不是所有同學都像我一樣會想到底人類能不能移民火星。」
「啊,我之前看過一部電影,講一對情侶不想承受分手的痛苦,所以到一間診所進行清除記憶手術,把有關對方的記憶一一刪除。不知道有沒有人在現實中研發這種技術呢?」
他思索片刻後說:「這題材蠻有趣的,你把電影名稱給我,我回家找找看。不過就算有這種技術,真正想要清除記憶的人也少之又少吧。」
「那可能是你還未經歷過真正的痛苦罷了。」
聽見嘉的回應,洪書杰覺得眼前這個女生耐人尋味,對她更加有興趣,於是便追問道:「可是就算有些事會帶來苦痛,移除了相關的記憶也不代表那些事沒發生過,那只是逃避的一種啊。」
「那如果一個小孩子失去了父親,又目睹她母親了結了自己的生命,她每次想起這些回憶都覺得生不如死,那消除了那些記憶對她來說不是種解脫嗎?對,就算人死不能復生,那至少她不用一次又一次承受那種痛不欲生的感覺啊?那對你來說也只是逃避嗎?」一口氣說完這番話,嘉頓時呆若木雞,她不知道自己是受到甚麼刺激,又或者是哪條筋不對勁了,竟然在別人面前讓自己的情感噴薄而出。而且還不是其他人,而是洪書杰,她想在他面前保持乖巧善良的形象,他們才見過幾次面?她甚至覺得店內的人都在看她笑話,臉便如蕃茄般漲紅起來,低垂著眼睛支支吾吾地說:「不好意思⋯⋯我⋯⋯太激動了,我平時不是這樣的。」
他眉頭一舒,露出理解的微笑,輕輕地說:「還是女生夠細心,我都沒想得那麼深入。」
看見他開懷的笑容,她也放鬆了臉部的肌肉,「那我們就先暫定用這四套電影吧。」她從文件夾拉出一張單行紙,開始計劃著工作進度表,列明每項工作的負責人和死線日期。洪書杰暗暗讚嘆,既然她想得這麼周詳,一切就聽她的吧。他之前只是在課堂上讀過她的佳作,想不到終於有機會和她交流,她和她的文字果然一樣有深度。
洪書杰隔天小息時打算到小賣部填填肚子,半路卻遇見了張羚嘉。嘉從英文活動室推出一塊展板,展板比她高出一個頭來,無奈學校又不允許學生搭升降機,所以她只能走兩層樓梯把展板搬到操場。她張開手抓緊展板的兩端,然後側身眼望回前方,如履薄冰地走著。突然之間,有人幫她分擔了展板的重量。展板阻隔了她的視線,她看不到對方是誰,但很快她便認出了他的聲音。「你不是真的打算自己一個人搬它下樓吧?」洪書杰笑說。
嘉嘴角帶笑,有點差澀地說:「我見它也不是太難搞,我想我自己應該可以的。」
「你在家也是這麼獨立嗎?」
「由小到大都是這樣,所以習慣了吧。」
「一個人做不來的時侯,要想起會幫你的人啊。」
嘉小心翼翼地看著前面的路,腳下像踩著一片雲,整個人輕飄飄的。「嗯,我知道了。」原來小小的偶遇,足以讓自己心花怒放,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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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寒稱不上天之驕子,但他深信自己是感情上的長勝將軍。他答應過自己,不會再允許任何人把自己的心摔到遍地殘骸,可是他今天感覺離心碎只有咫尺之近。張羚嘉放學後不愛亂跑,除了學校、圖書館和家,她哪裡都不會去,今天是例外。他竟然看到她走進一間咖啡店,旁邊是一個男生,是平日會和他一起打打球的洪書杰。
他們是認識的嗎?阿寒覺得心緊揪著,他知道他的表情一定是很恐怖,因為阿樂和阿信都沒有調侃他,他們不停打著眼色,嗅到阿寒的不對勁。阿寒受不了那種眼神,於是冷冷地拋下一句:「我不去吃東西了,我回家。」他轉身而去,腦海被嘉步入咖啡店的畫面全然佔據。
嘉是不會離他而去的,他安慰著自己,因為父親已經鐵下心腸拋棄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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