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誼賽逐漸逼近,阿寒這次可算是鍥而不捨,天天悶著嘉讓她來看自己比賽。「你不要以為別人會注意到你,很多女生來看我們踢球的,你不要激動得尖叫起來就沒有人看見你。」他費盡唇舌消除她的疑慮,然而她都只是皮笑肉不笑,不為所動。
「你不要在這裡冷笑!說句話啊!」
「我不是那種在球場上看男生的迷妹,你別太自戀了,你知不知道我和朋友經過球場時都在想甚麼?瞅了一眼,沒有一個看得上眼,全部都是自以為很帥罷了,然後說頭也不回地回課室吹空調了。」嘉妙語連珠,徹底擊潰阿寒。
阿寒仍然天天盤算著如何讓嘉改變主意,沉思之際就被阿樂半拖半拉到更衣室去。「貝大少,你快點更衣去足球場了,我已經幫你編了無數個謊言,突然肚痛、阿媽忘了帶鑰匙、被抓去留堂班,差點就連你生理期來這種藉口都要搬出來了。你再遲到早退缺席,我怕你要當後備了。」
阿寒竊笑,大力一拍阿樂的後腦,「我當後備?你才當後備!」
午後的陽光把球場鍍成金黃色,他們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一邊拉筋熱身。徐教練哨子一吹,把所有人召集過來。他中氣十足地說著友誼賽的安排,然後開始說各人的崗位,其實與以往的也大同小異。「貝以寒,中場。」
阿寒以為自己聽錯了,馬上皺眉質問道:「我一向都是前鋒,你無端白事調我去中場要怎樣踢?」
「不懂就學!你不清楚踢中場的技巧,不知道他們的優勢和限制,你當前鋒時要怎麼和他們合作?」
「可是你叫我們這樣去踢友誼賽和送死有甚麼分別?你沒有學過經濟那個甚麼specialization嗎?我帶球能力強,反應快,速度快,突破能力無可挑剔,明明就是前鋒的最佳人選,肥仔他踢中場一直和我配合得天衣無縫,有甚麼問題?」阿寒雖然沒有把話說白,但言語間暗示著肥仔沒有當前鋒的能耐,肥仔聳聳肩,與其他隊友面面相覷。
「貝以寒你現在算怎樣?你有沒有聽過C朗誇自己突破能力無可挑剔?反應快,速度快,你真的以為自己蜘蛛俠上身嗎?你問一下自己,之前的練習你缺席了多少次?你不是以為我會相信那些荒謬的藉口吧?」
「我沒來練習不代表我的球技退步了!」阿寒扯開嗓門,決意和教練大吵一架。其他球員這下進退兩難,看好戲又不是,裝傻扮懵又不是,只能像石像般愣著不動。
「你大聲也不代表你有道理!」薑還是越老越辣,教練不止沒有退讓,還一步一步逼向阿寒,見阿寒一時想不出如何反駁,便繼續厲聲叱罵道。「你覺得做前鋒最威風最有型,要是你堅持自己是無人能敵,那你下次自己一個人踢完整場比賽,我等你拿冠軍回來。這裡不需要你的個人英雄主義!你不接受我的決定就退出,其他人開始做熱身運動,gogogo!」教練沒有給他任何求饒的餘地,將怒氣轉化為能量,用力一吹哨子,刺耳的哨子聲鑽進阿寒的頭顱裡,像一隻蒼蠅,直教他生厭。
他當場球衣脫下來,吃了豹子膽般將球衣丟在教練身上,憤怒化為最深沉的失落,頹唐地拋下一句:「我恨死你們。」
只有教練聽到他這句話,他赤裸著上身,緩緩地走向更衣室。阿寒從來沒想像過,他竟然會在最愛的足球場上感到孤獨不已。
換好衣服後,阿寒離開足球場,忍住想回頭的念頭,花花了整整一個半小時才走到回家。他打開家門,「砰」的一聲把門關上,驚動了鄰居養的狗,馬上吠了數聲。無辜的小狗觸怒了阿寒,他心裡直冒火,把書包狠狠扔到地上,然後像個瘋子般大喊:「你這死狗給我閉嘴!煩死了!」說罷便腳步急促地回到房間,啪啪啪的腳步聲,簡直可媲美大猩猩,每步都訴說著他的躁動。
今天貝阿姨要加班,嘉一放學就回來了,即使聽到阿寒的動靜,她也沒有探頭看看走廊的景況,一直躲在房間裡。阿寒公然頂撞足球隊教練的消息已被人用匿名的方式發佈到祕密網,要是她仍傻裡傻氣地走出去關心他,戰火必定要波及她,到時候只會中槍負傷,她可不想變成第二隻可憐的小狗。
不一會兒,她把頭貼在房門上,聽見外頭好像平靜下來,趁下一波炮火還未轟至,馬上穿上外套,匆匆把手機銀包鎖匙塞在口袋裡,躡手躡腳地走到樓下。她半跑半走地穿過公園,再過了兩條馬路,疾步走到位於轉角位的快餐店。
「麻煩你,我想要一個開心樂園餐,另外再單點一份雞翼,外賣。」嘉氣喘著說,「玩具是可以自己挑嗎?」
「蜘蛛俠售罊了,我們還有變型俠醫、美國隊長、鐵甲——」
「甚麼?蜘蛛俠不是昨天才開始換領嗎?」嘉大吃一驚。
「是啊,不過你又不是不知道,蜘蛛俠一向大受歡迎,欸,你看看你這個年紀還來換。而且啊,現在的家長都很疼小朋友呢,一口氣買——」
嘉倒是第一次遇上這麼多話的收銀員,她忍不住打斷他:「那你隨便給我一個好了,麻煩你快點。」她看看時鐘,還有十六分鐘就到他們平日開飯的時間,要是太遲回去,阿寒便會喊餓,加上今天的壞心情,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小朋友,姐姐手上的是美國隊長呢,你想要嗎?可以和我交換啊!」「咦,姐姐真的很想要蜘蛛俠呢,不如你讓給姐姐,我就送美國隊長給你!」「你看看這是誰?是美國隊長呢!」嘉屢敗屢試,她哪有想過自己能解決成千上萬的複雜試題,卻敗在一大堆乳臭未乾的小孩上?想到自己像個立心不良的拐子婆,她便哭笑不得。
「咦,羚嘉老師!」她轉身一望,一個小男孩正向她奔來,他手上正拿握著那紅紅黑黑的蜘蛛俠。嘉心裡暗喜,居然這麼巧遇上自己的補習學生,這次有救了。
「羚嘉?小朋友就說鬧脾氣硬要吃快餐,你也要快餐當晚餐?」男孩的家長笑說道,他媽媽一向通情達理,而且事事精打細算,嘉靈機一動,恭恭敬敬地向她說:「陳太你好!事情是這樣的,我換不到剛推出的蜘蛛俠玩具,但它對我真的很重要很重要,所以說⋯⋯」她雙手合十,就差沒有跪下來,「您可以把康仔那個讓給我嗎?我可以把美國隊長送給他,而且⋯⋯未來一個月補習免費。」
「這怎麼好意思呢?哈哈哈!」陳太聽到「免費」二字,立刻兩眼發光,放聲大笑。康仔手上的蜘蛛俠,瞬間被美國隊長取替,他當然不高興,但也無力反抗,被陳太拖出快餐店了。
嘉心裡不停向他道歉,唯有以後再請他吃東西補償給他。折騰了這麼久,她一邊使勁地跑回家,一邊看著手中的蜘蛛俠,會心微笑。你這個無所不能的蜘蛛俠,最好是值得她付出整個月的收入,不然她就把你賣給暴力的小霸王,讓你被人煎皮拆骨。
阿寒果然已經不耐煩,不停打電話給貝阿姨,渾然忘卻她要加班一事。「不要再打了,再打電話要爛了。」阿寒粗暴地扔下電話,一抬頭,就看見快餐店的外賣。他不屑一顧,低下頭來,隨便點了個手機遊戲就玩。
「喂,貝以寒。」他再抬頭,與蜘蛛俠對上眼,他的不快迅速被拋諸腦後,木納了一整天的臉終於綻放了天真爛漫的笑容,連眉頭眼角也蓄滿笑意。「我本來今天就打算去換了!」他高舉著蜘蛛俠玩具,仔細端詳著它的造工,嘖嘖稱奇。「這樣的價錢,這樣的質素,實在太划算了。」他觀賞完後,便如同對待小動物般,讓它坐到自己的身旁,然後開始大快朵頤。
「你不吃嗎?」阿寒問道。
「不用了,我等下去煮。」嘉見阿寒不再板著臉,試探著問:「那看在蜘蛛俠份上,今天的事就當沒有發生過,繼續留在足球隊?」
阿寒的動作慢了下來,表情又開始僵硬起來,但他盡量按住怒氣地說:「我沒有做錯,是他針對我。」
嘉知道他受軟不受硬,於是放輕了聲線,緩緩地說:「你由小學就開始跟他學踢足球,這麼多年來,你應該知道他真的很疼你吧。他有甚麼必殺技都統統傳授給你,今次也是想你進步罷了。」
阿寒知道嘉說的話不無道理,可是剛剛在足球場上,教練的臉與父親模糊的輪廓重疊在一起,他就止不住惱怒,教練憑甚麼也這樣對他,說調位就調位,完全沒想過他的意願。阿寒深深不忿地說:「一件事還一件事,我沒錯,我不會認錯。」
嘉認真地注視著阿寒,「那你就證明給他看,你知道中場的責任,就算你踢前鋒時,你也能夠與中場好好溝通,做好一個懂得團隊精神的最佳前鋒。我知道你無論踢甚麼位置,你都會是個很出色的足球員。」
阿寒有點受寵若驚,甚至感到耳背微微發熱,蔓延至全身,馬上張大嘴巴咬一口雞翼,口齒不清地說:「你不是看不起足球的嗎?現在在說甚麼大道理?」
嘉哭笑不得,馬上為自己辨護:「我哪有看不起足球?你不要亂說。」
「車,你們這些讀書厲害的人自以為高人一等,讀書就是正經事,踢足球、打籃球,總之不關學業事的清一色是不務正業。」
「我可沒有這麼說,不管你了,我去煮麵吃。」
阿寒看著嘉往廚房走去,原來由她口中說出來的鼓勵,是那麼的動聽悅耳,像一首溫暖而柔和的搖籃曲,一首永遠都聽不厭的歌,在他耳邊輕輕的哼著,輕輕的哼著,直到他墜進夢鄉。
「喂,多煮一個給我!我還餓著呢!」
嘉終究還是混入了迷妹的人群。來觀摩的人的確很多,兩所學校的少女加起來,還真會讓人誤會有甚麼大事發生。她站到最不起眼的角落,帶上口罩隱藏於人群中,她都覺得自己犯疑心病了。其實她並不是第一次看阿寒踢足球,只不過以前都是隔著鐵絲網,阿寒從一格跳到另一格,她只懂追隨著他的步伐,球傳到哪裡、有沒有入球,都不是她關心的。
她不知道阿寒有沒有認真和教練道歉,不過他這麼愛面子,大概裝作甚麼事也沒發生過便回去練習,不過至少他接受了中場這位置。上半場完結,阿寒一直沉著應戰,沒有爭風頭的念頭,下半場開始,嘉不知不覺緊張起來。或許是已落後的緣故,對面隊的攻勢更加猛烈,完全沒有鬧著玩,眼神都快要迸出火了。阿寒不遑多讓,拚了命阻塞對方的攻勢,想要把球搶過來,怎料對方像蠻牛一樣,阿寒見情況不對,馬上大叫一聲「肥仔」,把球交給隊友。下一秒他躲避不及,被對方絆倒了,「啊」的一聲伏在地上。一群觀眾發出了惋惜的叫聲,嘉不懂足球,看不出對方有沒有犯規,不過球證沒吹哨子,阿寒也不敢怠慢,連忙站起來,掃掃雙腳就繼續在陽光下奔馳。他之前才扭傷腳,這樣摔真的沒關係嗎?
阿寒他們終於勝出了這場比賽,雖說只是一場無足輕重的友誼賽,可是大家不知怎的特別高興,抱作一團,少不了坑教練請吃飯。教練也樂透半天,收起了練習時的嚴厲,爽快答應。他走近阿寒,撥亂他半濕的頭髮,「做得好。」
「教練你偏心!」「偏甚麼心,今晚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貝阿姨和嘉在飯廳裡吃著飯,「對了,阿寒說他今日去慶祝,是贏了足球比賽嗎?」
想起他在球場上眉飛色舞的樣子,嘉不自覺牽起嘴角,連說話的語氣也高亢起來。「好像是贏了一個友誼賽。」
貝阿姨也眉開眼笑,「那就好,終於不是半途而廢,他前陣子天天都忙練習吧。」
嘉默不作聲,心裡有數,阿寒之前是推掉了恆常的足球練習,早有預謀在她會出現的地方等侯。他會等在那條小路的路口,與她走了十萬八千里才回到家,因為那條路實在不方便,不是為行人而建,只有偷偷摸摸的人才會踏過它。
可是多麼迂迴遙遠的路,始於有盡頭。
「咦,阿寒你回來了。恭喜你們足球隊,快去洗澡吧!」阿姨一邊剝著橘子,一邊笑盈盈歡迎阿寒回家。阿寒敷衍著母親,反倒是衝到正在抹地的嘉身旁,滿心歡喜地問:「你是有來我足球比賽吧?」
嘉下意識望向阿姨,她神色沒異,但嘉還是拉遠了和阿寒的距離,淡然地說:「沒有,我有事在身。」
「但我明明看見一個帶著口罩的女生,身影很像你。」阿寒覺得嘉是嘴硬不承認。
「我沒病沒痛,今天上學都沒有帶口罩,怎會是我?」嘉不想阿寒再追問,急忙把他推開,「你快去洗澡,不要弄得這裡髒兮兮,我剛打掃完。」阿寒覺得自討沒趣,轉身向房間走去,嘉卻眼尖地發現他小腿上的瘀傷。
待阿姨進睡後,嘉打開抽屜,拿出去瘀膏,跑到隔壁的房間。阿寒攤在床上滑手機,斜眼一看嘉,不大高興地說:「張小姐怎麼了?」
「我見你小腿瘀了一塊,便拿這個給你。」阿寒還是有點不屑地把藥膏接過來,就這麼放在床上,然後又把視線放在手機上。
「你就塗一點藥膏,不處理又怎會好?」嘉想不通,他總是這麼愛理不理。
「就一點點瘀傷,過幾天就會散啦,你別老是婆婆媽媽。」
「甚麼一點點瘀傷?整個人摔在地上怎會不痛?那個人也太沒良心了⋯⋯」嘉剎不住話,一不小心便說溜了嘴,就這麼撕破了自己的偽裝,太失策了。
阿寒的臉馬上展露出狡猾笑容,「你怎麼知道我是怎樣受傷的?」
嘉覺得臉頰滾燙起來,不能自已地提高了聲量:「你不要明知故問!」
「不是有人很喜歡明知故問的嗎?」他笑得越來越欠揍,那是一種洋洋得意的笑容。
「我懶得跟你說,早抖!」嘉氣急敗壞地離去,走了幾步就回去,瞪他一眼,然後把他的房門關上。
「喂,就解釋一下我為甚麼撞瘀嘛!」阿寒會心微笑,看著桌面上嘉小時候給他的幸運硬幣,內心湧出一股無以名狀的暖流。
阿寒從床上爬出來,走到客廳看到的第一件事,是嘉失神地佇立在客廳中央,面向著窗外的連綿細雨。明明天氣報告預告預測今天放晴,最後還是陰陽易位,雷雨當道。嘉本來早早計劃今天與文學班的三個同學一同野餐郊遊,放鬆身心,可是現在甚麼都泡湯了。雨,化成一張濕濡的網,網住了灰沉沉的城市。
「你不是說去野餐嗎?」
嘉回過神來,指著窗外的雨景,無奈地說:「下雨要怎麼去?我們取消了。真討厭,打亂我的計劃。」
「但你還特地去買了野餐墊呢,昨天還花了那麼多時間準備食物,不去太可惜了,何況雨又不算大。」
「都說那些準備功夫是沉沒成本,就算我去了也收不回來,我又不是瘋子,幹嘛要去主動淋雨?」嘉記起今天黃昏阿寒也有節目,「你本來要去的那個戶外演唱會也要取消吧?」
「主辦單位說搭個棚,不淋濕器材就好,樂隊都肯繼續唱,我們有甚麼理由不去?穿件雨衣就沒問題啦。而且阿信表白食檸檬了,做兄弟的兩脇插刀,怎能丟低他?」
嘉嗤之以鼻,嘴角下垂地說:「你真的是無藥可醫了。」
「你這樣愛拋書包,那就這樣說吧,去看露天演唱的價值原本是八分,冒著雨看簡直是多了一重享受,價值一下飈升至十分。那如果我選擇不去,機會成本相對來說是高了,我可不會反其道而行呢。」阿寒字字鏗鏘,嘉也聽得糊塗了,邏輯好像哪裡怪怪的,不過還沒想出話中的謬處,阿寒已溜回房間去。
「難怪他的考卷總是寫錯。」嘉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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