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天,嘉一大清早就起床了,打算抹完地後就去煮早餐,通常煮好了貝阿姨就會起床,時間剛剛好。怎料她才剛開始抹地,阿姨便從房間走了出來。
「難得星期天不用上學,你就睡晚點吧,抹地又不趕的。」阿姨溫柔地說著,面露欣慰的微笑。她不是不知道,無論她這樣說了幾多遍,嘉還是當這些是客套說話,點點頭後又繼續幹活,不敢鬆懈。
「阿姨你今天也早起了,你今天想吃甚麼?我這就去煮給你吃。」阿姨拉住嘉的手臂,「不用了,我約了同事出去吃早餐,你待會也不用煮早餐給以寒了,他和你一樣大,要吃也應該自己煮。」
「哦,好。」見阿姨沒有再接話,她便彎下腰繼續清潔。看到嘉這樣懂事,甚至懂事過頭了,阿姨不禁蹙起眉,心疼這孩子受的苦,多想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不知道嘉的心結,有沒有被解開的一天。
嘉突然想起家用一事,問道:「我昨天把補習的收入放到阿姨你的床頭櫃上,你有看見嗎?」
「哦,有有有。」阿姨停一停,換上更和藹的笑容:「其實你真的不用給我那麼多,你也要留點錢去買東西。」嘉有時會想不通,想不通為甚麼阿姨的笑容是如此真摯,卻不足以融化她心中的那一片冰天雪地。她怪自己太不知足。她從千思萬緒中飄回來現實,恍恍惚惚地說:「我沒有甚麼東西要買,你幫我保管就好。」
阿姨自知說不過羚嘉,便轉了個話題:「對了,以寒昨晚又十一時多才回來,你知道他最近都上哪兒了嗎?」
嘉感到喉嚨澀澀的,吞一吞口水才回答道:「我想是足球隊加緊練習了,然後練完就去吃晚飯吧。」
「也是,一大群人玩得高興就忘了時間。」阿姨放心地說:「他現在不會聽我的話了,你就幫我看著他,你們感情好,他只聽你說。」
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嘉勉強地掛上微笑,點頭示好,心頭一酸。
許多年前的星期天,她還未意識到自己在這裡的身份,還未了解到自己該負上的責任,她和阿寒一樣,只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學生。他們家離市鎮公園很近,遇上天氣好的日子,他們最愛跑到公園去,看看花、看看草,跑來跑去。那時候,一切的感覺都截然不同。尤其是時間,好像有用不完的時間,所有事情都會可以慢慢來。
忘了是甚麼時候的事,有次他們興起玩捉迷藏,阿寒猜拳輸了,由他來捉人。「那你要閉上眼睛,由一數到二百,才能開始捉我!」嘉千叮萬囑,確保阿寒不會作弊。阿寒聽話地緊緊閉上雙眼,再用手掌蓋住眼睛。「一、二、三⋯⋯」
嘉踮起腳尖走了幾步,回頭一看,阿寒還在認真地數著,她再多走幾步,又再回頭,見阿寒真的沒有偷看,便開始跑起來,淘氣地竊笑。她跑著跑著,已離開了捉迷藏的範圍,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跑到對面街的快餐店,雀躍地推門而進。
「小朋友,你要買甚麼?」
嘉掏出阿姨給她的零錢,口齒伶利地說:「我想要兩個開心樂園餐,一個在這裡吃,一個外賣,麻煩你。」她一手捧著堂食的托盤,一手提著外賣紙袋,找了個空位便坐下來,吃得津津有味。不知道阿寒跑到公園的哪個角落去了?想到阿寒尋遍不獲而焦急的傻氣樣子,她就喜吱吱的,藏不住笑意。好吧,鬧得差不多了,她趕緊把剩餘的薯條塞進櫻桃小嘴,然後一把抓緊外賣紙袋,一蹦一跳地回去找阿寒。她遠遠看見阿寒呆站在公園的入口,馬上急步跑過去,定晴一看,驚覺阿寒雙眼通紅,明顯是哭過了。這下嘉可嚇壞了,支支吾吾地問:「你⋯⋯你這是怎麼了?」
阿寒噘起嘴,委屈地說:「我找了很久也找不到你,我以為你不見了,你怎麼可以自己一聲不吭跑掉!太過分了!」
嘉看見他擔心得哭起來,覺得有點好笑,又覺可憐,而且的確是自己做錯了,便馬上補救道:「是我不好啦,不會再有下次!你看,我也買了一份給你,不要哭了,我們回家吧。」
見阿寒仍是悶悶不樂,嘉又從口袋摸出一個一元硬幣來,塞進阿寒的手中,「這個硬幣是我的幸運硬幣,那次在地上撿到,那天我默書就一百分了!現在我把所有運氣都給你!」
阿寒看著手中的硬幣,終於破涕為笑,用手背擦去淚珠,一把牽著嘉奔回家裡。如果嘉把這件事說給學校的任何一個人聽,阿寒肯定會將她殺人滅口,五馬分屍。誰會想到現在充滿男子氣慨的貝以寒,也會有怯懦愛哭的一面。那時候,總是阿寒來捉她,她則捉弄他,他也拿她沒轍;現在風水輪流轉,她背負著捉人的苦差,而他竄到某個五光十色的遊樂園,沉醉在歡樂之中,渾然忘卻這場捉迷藏。張羚嘉,像穿鬆了的舊衣裳,不再吸引。
她已經記不起,阿寒上次哭是甚麼時候的事。其實他們都一樣,學會了把一切悲傷緊緊鎖上。
「喂,你幹嘛在發愣?」阿寒睡眼惺忪地站在她身後,他昨夜連衣服都沒換,就在床上倒頭大睡了。嘉看到他衣衫襤褸的樣子,實在拿他沒法子,忍不住翻白眼,世界上怎會又這麼邋遢的人?
「你管我的,你快去洗澡,臭死人了。」
阿寒突然跑進房間,然後捧著一張皺巴巴的紙巾出來,嘉輕皺眉,「你拿甚麼垃圾出來啊。」
「這才不是垃圾!」他攤開紙巾,竟然開出了一朵小巧的鈴蘭花。嘉喜出望外,掩不住喜悅地說:「是鈴蘭!你從哪裡找來的?」她想到自己剛剛還嫌棄阿寒的鬼靈精怪,不禁感到愧疚。
「你不要管,總之不是垃圾。」
嘉輕輕拿起鈴蘭,凝神細看,淡白的鈴蘭花如同一盞晶瑩剔透的小吊鐘,還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淡雖淡,卻沁進脾胃。嘉捧著它,如同捧著一個易碎的玻璃鈴噹,不敢分神。她喃喃自語道:「要送給人的話就應該自己親手種,現在算甚麼。」
「不稀罕就拿回來,送到堆填區就更好。」
嘉馬上側身保護著手中的寶物,「我自有方法處理它,你別管我。」
星期一,風和日麗。中四級的同學沒有打瞌睡的機會,全體到操場出席早會,說白了就是一個集體被老師雞蛋裡挑骨頭的場合。幸好陽光不算猛烈,不然每個老師輪流發表「偉論」,暴曬一個多小時不暈倒才怪。
「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級的遲到缺席紀錄是全校最高!上學一天請兩天假,當自己是消防員啊?你們到底在幹嘛!」
阿玥拍拍嘉的肩,湊上去她的耳邊說:「你叫我幫你弄的乾花書籤我做好了,我待會給你。」
「真的嗎?」嘉高興地說:「謝謝你啊,我明天請你吃東西。」
「又不是甚麼大忙,不用那麼計較啦。」阿玥笑瞇瞇地說,嘉正想開口說甚麼,但瞥見訓導主任正朝她們這邊走來,便馬上面向前方,腰板挺直,生怕被老師發現自己的不專心,破壞了模範生的形象。
待老師走遠後,嘉開始蠢蠢欲動,不由自主地就望向了A班所在的位置,在湧湧的人頭中尋找著阿寒的蹤影。今早出門時,他大概還在呼呼大睡。可是任她如何東張西望,阿寒的臉也沒有映入眼簾。嘉的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假設,在直覺的驅使下,她把視線轉移到隔壁C班的隊伍,林以愛,同樣不在。他們一起逃課了。明明是自己太聰明才猜到的,嘉卻感到胸口悶熱,彷似被甚麼束縛著似的,陽光又更放肆了一點,曬得她頭昏腦脹。
如果她知道阿寒今天會這樣做,她必定會費盡唇舌,極力阻止。曾幾何時,貝以寒不會逆她意,只要她說一句,他就捨不得讓她失望。現在再細想,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她根本沒有資格管他。說到底,她只是個外人。
九時正。一個多小時前,阿寒艱難地從被窩中鑽出來,一邊洗盥,一邊滑著手機。提示聲一響,他點開以愛的訊息。
「今日去澳門玩?」(07:32)
他穿著校服出門,走到半路就到商場的洗手間換上便服,變裝隱藏身份。一個小時後,他和以愛坐在巴士上,搖搖曳曳地前往港澳碼頭。她把頭靠在阿寒寬厚的肩膊上,他留意到她將一把秀髮燙成深棕色,成熟的容貌,又添二分。阿寒不怕學校發現秋後算帳,倒是想起了張羚嘉。不知道他能否瞞過她的法眼?如果被她發現自己翹課的真相,嘉必定氣急敗壞,可能三個月也對他不瞅不睬。嘉又會以為他為了迎合以愛而荒廢學業,她對以愛總有偏見。阿寒承認,以愛絕非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也談不上循規蹈矩,但決不是自暴自棄,頂多是不跟著世界的腳步而行罷了。可是嘉不明白,再解釋也是徒勞。這事還是不要讓她知道。
喧鬧聲不絕於耳,站在C班課室門口,嘉深知自己就是犯賤,硬要前來證實,斷絕自己最後的奢望。她的偏執大概已無可救藥。她邁步踏進那有點陌生的課室,拉住了一個女同學,微笑有禮地問道:「有老師想找林以愛同學,她在嗎?」
「她今天缺席了。」女同學正在矯正牙齒,笑容卻很好看,好像叫馮奕姿。她熱心地問:「有話要轉告她嗎?我可以幫你留張字條給她。」
「不要緊,我和老師說聲。」嘉轉身而去,一直往前走著,急步往前走著,可是她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自己該走到哪裡。有沒有那麼的一個地方,可以讓她躲進去,不被注視,不被聽見,她可以靜靜地沉思,可以痛快地流淚,甚至可以不做張羚嘉。
這趟旅程是即興而成,他倆都沒有搜集資料,但以愛從來都不怕沒有計劃,時而隨心拐進橫街窄巷,時而詢問一路碰上的居民。走著走著,人流逐漸多了,他們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一條富有葡國特色的小巷。藍白色的路牌寫著「戀愛巷」,源自葡文名稱「Travessa da Paixão」。這裡的色調是和諧的,粉紅、鵝黃,柔嫩、溫和,將他們包圍著、擁抱著。以愛拿出手機,不太講究地拍了幾幅風景照,然後幽幽地問:「你知道Paixão是甚麼意思嗎?」阿寒搖頭,「你知道嗎?」
以愛向他投以一個耐人尋味的微笑,沒有再說話。他們沉浸在一片歐陸色彩一會兒後,以愛想到了新玩意,眼睛迸發出神采:「你猜,如果我們去買酒的話,會不會被人查身份證?」
阿寒嘻皮笑臉地說:「我這麼英俊瀟灑,皮光肉滑,哪裡像成年人了?」
「但我想喝酒呢,就讓我幫你變身。」說罷,以愛扯著他到遠處的長椅坐下,從手提包拿出一個小巧的化妝包,將裡面的化妝品、掃、工具排出來,五臟俱全。「你在打我甚麼主意?」阿寒雙手抱胸,佯裝驚恐萬分。
「幫你變得更有男子氣慨啊。」以愛在他的臉上修修畫畫,不消一會兒,阿寒看起來果真少了一份稚氣。鏡中的自己有點陌生,成熟穩重的氣質與他不大匹配。不過他沒有忘掉自己的任務,轉眼之間化身成臥底,昂首挺胸地踏進最近的一間便利店。不消一會兒,他就以勝利者的姿態走出來,手中舉著兩支啤酒,臉露笑容。
他們寫意地坐在長椅上,喝著清爽順口的啤酒,微風撲面而來。遠方的酒店金碧輝煌,一座連著一座,參差錯落。酒店裡大大小小的賭場,流動著來自五湖四海的賭客。不知他們此刻的心情會像她與阿寒那般愜意嗎?以愛心想。不知從何時開始,酒店和博彩,成了這個小城市的代名詞。
她喝到一半,興致也沒了一大半。她托著腮,含情脈脈地凝視著阿寒的側臉。他的喉核很突出,在他喝下啤酒的那刻,就顯得更加性感。她有點微醺地說:「我喜歡你喝啤酒的樣子。」
阿寒罕有地靦覥起來,低頭擦去嘴角殘留的啤酒泡。以愛看得入迷,接下來說了一句話,輕描淡寫得讓人難以置信。
「今晚要在酒店過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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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躺在床上,合著眼睛,意識卻清晰得很。這夜格外寧靜,沒有風聲,沒有車聲,沒有遊戲機聲,她隱約聽到細微而有規律的聲音,是自己的心跳聲,還是手錶聲?她分不清,也沒心思考究。她唯一肯定的,是天光之時,外頭傳來了傾拎哼楞的鎖匙聲。她裝了一整個黑夜的睡,裝睡,是她的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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