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阿姨和阿寒剛離開香港不久,嘉仍然不敢怠慢,清早先打掃房子,之後再開展漫長的溫習過程。她今天實在不在狀態,差點不夠時間完成卷子,最後竟然錯了十道多項選擇題,表現強差人意。她晃晃腦袋,抬頭看著貼在水松木板的書籤,那是洪書杰給她的祝福。她離起點越遠,越記不清自己做的一切到底是為了甚麼。忽而之間,她蓋上書本,心血來潮跑到社區中心去。初中的時侯,她曾經在這裡當義工,輔導孩子的功課,這裡總是讓她流連忘返。這裡的孩子不是來自寄養家庭,就是被領養的兒童,她比任何人都屬於這裡。
「陳姑娘,你還認得我嗎?」看見溫暖而熟悉的臉孔,嘉舒了眉頭,綻放了笑容,陳姑娘也高興地拉著她的手。「張羚嘉,很久沒見了!你應該在準備公開試吧,還這麼好回來探我們。」
「我也沒帶甚麼給你們,就想想看看你們最近怎麼了。」
「你回來得正好,我們今天辦暑期繪畫班,來幫幫忙吧,孩子特別多。」嘉二話不說便答應了,走進活動室,小朋友分成三張圓檯,在畫紙上畫啊畫。經過陳姑娘簡單的介紹後,嘉便走到孩子旁邊,和他們聊聊天,看看他們畫了甚麼東西,天空、大海、遊樂園,天馬行空。其中一個男孩握著畫作跑到嘉身旁,手舞足蹈地說:「姐姐!姐姐!你看我畫得漂不漂亮!」
「好喔,讓姐姐仔細看看。」嘉接過畫作,畫中的小男孩抱著足球,養父養母站在旁邊,三人都畫上了快樂的表情,當然少不了畫在白紙左上角的太陽。「畫得很不錯呢,告訴姐姐,你叫甚麼名字?」
「我叫風仔。」他眼珠碌碌地回答。
「風仔啊,你很有畫畫天份呢,不過為甚麼這裡空了一隔?你本來想寫甚麼字?」
「我想寫我愛爸爸媽媽,可是忘了『愛』字怎麼寫。」
嘉拿起顏色筆,順著筆劃教他寫道,他是個聰敏的孩子,很快就在畫紙上補上『愛』字,終於寫下一句完整的「我愛爸爸媽媽」。
「姐姐,我想把這幅畫送給爸爸媽媽,你幫我看看還有哪裡可以畫得更好!」他熱切地說,嘉便再一次把視線放在畫作上,這次卻看得入神,童年泛黃而珍貴的默片在快速回播,她是不是也曾經為貝阿姨送上自己的畫作?當初寫的「我愛阿姨」,她是不是言不由衷?此刻的小男孩是如此的天真無邪,然而嘉打從心底害怕,眼前這個未受污染的靈魂,可能總有一天會步她的後塵,套上灰暗的濾鏡看待世界。他可不可以永遠不長大?那身邊的叔叔姨姨,永遠都是他的爸爸媽媽。
「姐姐⋯⋯你不開心嗎?」嘉這才發現自己的淚滴在畫紙上,連忙道歉:「對不起喔,姐姐把你的畫都滴濕了,我幫你擦乾。」
「我每次哭的時侯,媽媽都會唱一首歌給我聽,我唱給你聽吧。」風仔毫無音準地唱著歌謠,嘉表面上破涕為笑,心裡卻解不開痛苦的繩索。
某天晚上,她的電話響起,她不認得上面顯示的電話號碼。懷著疑心一接聽,卻聽到了阿寒的聲線。「你打給我⋯⋯有事嗎?」嘉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吞吞吐吐。
「我有話想跟你說⋯⋯」另一端的阿寒也不見得從容坦蕩,「我不能把鮁魚餃子帶回來給你了。」
「你打來就是為了說這個?你出發前我就告訴你不必帶東西給我。」嘉知道他肯定意不在此。
「就算我學會如何煮也好,回到香港煮味道也不一定會美味。」他黯然地說。
「你講這些話到底是想怎樣?」
「張羚嘉,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次你為甚麼不勸我和馮奕姿分手?」
嘉心頭一緊,手心滲出汗來,這樣的問題叫她情何以堪。「你想我怎麼回答你?」
「我想你說真話。」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你和誰在一起,我管不了。」
「那我以前跟以愛在一起,你怎麼又插手了?」
「因為馮奕姿是個好女生,我覺得你和她在一起可以進步。」嘉字字鏗鏘地說,「這樣答你滿意了嗎?」
「沒有其他原因嗎?」難道他就非要逼她說出那句話?她不會,就算天塌下來她也不會說,由她先說出口,她便會輸得一敗塗地,最後只能收拾包袱離去。
「你們英文老師是不是要求你們在課堂上輪流練習個人短講?」阿寒突然轉換話題,讓嘉措手不及。
阿寒最喜歡在上堂時溜去洗手間,一來一回,磨磨蹭蹭,十分鐘就過去了。每次前往洗手間的途中,都會經過嘉的課室;那天他從洗手間出來,望進他們班的課室,嘉正站在教師桌的位置,以流利動聽的英文演講著。嘉也看到了他,可是絲毫沒有被他影響到,繼續神態自苦地分享著自己的想法,舉手投足都散發出一道光。和嘉對上眼後,他不知怎麼的就蹲下來了,躲在百葉窗的下方,不讓課室內的人看見他。那是初秋的季節,他蹲在走廊,雙手抱著膝蓋,靠著牆身,直到裡面傳來一片掌聲。他見到校長正在巡視,連走帶跑地逃離現場,回去自己的課室當然被老師罵的狗血淋頭。「一堂課四十分鐘,你上洗手間上了二十分鐘,你要不要去看個醫生啊?」他這次毫無怨言,沒有駁嘴,因為就算再讓他重新選擇一遍、一百遍、一萬遍,他都會把嘉的短講聽到最後。以往他只是單純地想保護她,那是他第一次覺得,張羚嘉對他而言是個義無反顧的存在,後來對洪書杰的妒忌更是印證了他這份感情。
可是他不知道嘉對他的好,是不是她欠債償還的一部分。他不能像對待其他女生一樣,靠甜言蜜語、鮮花巧克力走進她的心。張羚嘉像塊沉重的石頭,牢牢固在他的心底,就算湖面被投進小石頭泛起漣漪,都搬不走這塊大石。
可能他只想聽她親口承認一句她喜歡過他,又或者喜歡他。儘管他沒有想過得知答案後,以後的路要怎麼走。
天時地利人和,他們到底欠了甚麼。
一個青春的完結,大概就是這種悵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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