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生前做了壞事死後會被打進十八層地獄,但人生本來就是最大的煉獄,大學可能是其中一層。嘉沒有想到在大學會比中學讀得更加吃力,她在自我感覺良好之下竟然拿了個B,說不在意都是騙人的。果然是這樣,沒有人能不動聲息便爬到金字塔的頂尖,所謂的得天獨厚,都只是淡化曾多麼努力的藉口。
這學系的負責教授聲稱他們「貴精不貴多」,收生人數越少,莘莘學子越是趨之若鶩。「張羚嘉,一起吃飯好嗎?」系上幾個女生都已經混熟了,無他,彼此成長背景相近,自然說話投機。嘉想起自己前兩天已推卻她們的邀約,這次唯有硬著頭皮點點頭。其實她並不是不想和她們交朋友,只是各項雜費加起來,她不得不勤快點替人補習;錢賺多了,自己的學業又跟不上了,唯有犧牲社交的時間。
見接下來沒有課,她們提議離開校園,乘的士到附近的商場吃飯。頂著一頭棕色捲髮的Jessica說:「我知道這裡有所很有名的西餐廳,我帶你們去試試好嗎?」其他人連聲說好,嘉當然不例外地附和著,有些人自帶著領導者的光采,如同Jessica。
西餐廳別具格調,俯瞰著吐露港的景色,嘉翻開餐單,心裡苦笑,一切又落入她預期之中。雖說午市套餐包含前菜、主菜、餐飲、甜品,但這個價錢對一般大學生來說實在太奢侈了,更何況最後一定吃不完,等同白白買了一份無法享受的佳餚。
「我說啊,我們應該好好維繫一下感情,一個學系才二十人,要是這樣也不能混熟的話,實在太可惜了。」Jessica像個主席般發言。
「我表哥也是校友,他說他們當年趁放假組織了一次旅行,去了一星期,回港後已經打成一片了。」
「是嗎?聽起來很好玩,我跟男生們說一下,如果真成事你們覺得去哪好啊?」眾人滔滔不絕地討論著,連中學畢業旅行都捨不得去的嘉,自然是不發一言,安安靜靜地吃著意大利飯。有些差距並不是她們強加於她身上,自自然然就流露出來了,她們也不是有意的,比方說不是有意出生於一個優渥的家庭。她當時好高鶩遠挑選這科時,就應該預料到這一切。
阿寒的來電總是很準時,分秒不差地響起,林以愛不常待在房間,所以嘉馬上接聽了。「喂,你今天做了甚麼?」阿寒的聲音比以往的開朗了一點。
「就上課和吃飯,現在在做assignment。」她撒了個小小的謊,她是一邊吃著杯麵,一邊做功課。她不想他大驚小怪。「你的副學士讀成怎樣了?」
「我有認真讀書呢!同組的人都靠我carry他們。那你呢?」
「都挺好,不過沒你那麼厲害,還能carry別人。」嘉想了片刻,煩惱地說:「不過最近我的手提電腦好像出了問題。」
「二手電腦能捱到今天已很難得了,要不我改天幫你拿去修,然後先把我的電腦借給你。」
「不用那麼麻煩了,我自己去就好。」嘉記起今天吃午餐的開支,暗自嘆息。
「⋯⋯林以愛又不在房間嗎?」
她決定跟他開一下玩笑,「怎麼了?關心起你的前度來嗎?」
「你在亂說甚麼!」
「放心啦,如果她在的話,你覺得我還會接你電話嗎?」
一講曹操曹操就到,林以愛開門而進,身後還帶著一個眉清目秀的男生。嘉嚇得第一時間掛斷電話,然後尷尷尬尬地打招呼。「你在忙嗎?不方便的話,我們可以去別處。」
這事還能去別處?嘉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思想攆走,面帶微笑地說:「不用,我剛吃完晚餐,約了組員做報告,大概要做通宵了。」說罷馬上抓起手機手提電腦和學生證,光速離開,還順手幫他們關了門。看來今天只好又在圖書館裡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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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演講廳,只有寥寥數人,系上的同學自然還未來,嘉幫她們在中排佔了幾個位置。課上到一半,只見Tiffany捧著平板電腦和冰咖啡,優哉悠哉地坐到嘉身旁。
「早晨,她們都沒來嗎?」她呷一口咖啡問道。
「大概是不來了,反正又不計出席率。」嘉苦笑,按一按電腦的鍵盤,又沒有反應。
見嘉一籌莫展的樣子,她便隨口問道:「怎麼了?電腦壞了嗎?」
「好像有一點問題。」嘉也不好意思承認。
「你這個牌子好用嗎?」她指一指自己手上的平板電腦,「我一直都只用這個牌子的產品,挺好用的,你可以試試。」嘉認得這牌子,大概稱得上是電腦界的香奈兒,至於是否真的有過人之處,她是沒有機會研究研究。
「嗯,我會去看看。」
臨下課前,Tiffany低聲說:「我們今天會和計量金融系那邊一起去酒吧聯誼,你把原來的約會推了吧,我怕你再不去,他們會在背後非議。」
嘉知道她這是善意的提醒,Tiffany灼灼的目光,始於不能使她動搖。「不必了,我約了室友,之前已放了她一次飛機。」她感覺自己活成了個雙面人,面對林以愛的邀約時便搬同系同學出來作藉口,可是這些虛偽都不由她。Tiffany聳聳肩,沒再說甚麼。
放學後嘉本想回到宿舍小睡片刻,然後再把剛剛課堂學的重點複習一遍,站在門外卻聽到裡頭的喧鬧聲。雙腳又開始沉重起來,久久未踏進房間,良久她舉步離去。圖書館是她的好伙伴,裡面讀書的人少之又少,多數是走讀生溜到這裡睡覺養生。她把頭埋進書本裡,突然想起已有一星期沒有清潔房間,明天趁林以愛上課時抹一抹地。
手機震動起來,她低頭一看,是貝以寒的來電。她皺眉,壓低聲線地通話:「喂,我在圖書館,怎麼了?」
「我來了你宿舍樓下,你快來接我吧。」
結果嘉又要從圖書館跑回宿舍,阿寒看見她馬上咧嘴而笑,衝到她面前。「你怎麼不說一聲就來了?萬一我出去了怎麼辦?」嘉抱怨道。
「那你晚上總會回來,我就等到你回來。」他理所當然地說,「還站在這裡幹甚麼?帶我上去吧。」
嘉馬上攔住他,「你瘋了嗎?林以愛在樓上。」
「那她現在從窗子看出來也會看到我了。」阿寒沒正經地說,嘉不理會他,拉著他走到後山上的一片空地。「來,這裡就沒有熟人了。」嘉找了張乾淨的長椅坐了下來。
「這裡又黑又偏僻,肯定有人來偷情。」聽到阿寒的話,嘉感覺自己的臉紅了起來,幸好燈光微弱,阿寒看不清她的表情。「你今天跑來到底有甚麼重要事?」
如果說我單純想見你,那算不算重要的事?「就⋯⋯ 順路。」
嘉心裡竊笑,這謊話也編得太差了,她猜想著他心底裡想說的那句話。「你是一邊讀書,一邊兼職當助教吧,會很辛苦嗎?」
「還好吧,徐教練那邊很有彈性,不過那班小朋友個個都是百厭星,一時吵架拌嘴,一時鬧情緒不練球,比我更麻煩了。」他表面上埋怨道,卻一直面露微笑。
「你不要忍不住脾氣打人,人家告你虐兒喔。」
「你就虐兒!我才不會。」阿寒反駁道。「不要光聊我的事,你有認識甚麼新朋友嗎?他們有沒有欺負你?」
「就⋯⋯同一科的人,他們都挺好的。」
阿寒看見嘉袋中的一疊參考書,於是便說:「你有事做的話便做吧,不用理我也可以。」嘉掏出書本,卻又捨不得冷待阿寒,拿出手機播放音樂,把其中一邊的耳機分給阿寒。阿寒戴上耳機,莞爾微笑。
嘉隔天起床時覺得納悶,明明記得林以愛九時半有課,怎麼她還在睡覺。她靜悄悄地出去洗盥,提著一桶漂白水回來,盡量放輕動作不驚醒睡夢中的林以愛。把地板抹得七七八八,林以愛翻了幾次身,但還是睡得很熟。怎料她一轉身,不慎撞跌了桌上的筆盒,吵醒了林以愛,她轉身,睜開了雙眼。
嘉馬上歉疚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林以愛半醒半睡地朝她擺擺手,「小事,我轉頭又會睡著了。」
果然她不消五分鐘又重回夢鄉。嘉忽而明白到她之前為何如此討厭林以愛,是因為她活成了自己最渴望的樣子。
嘉不曾遲到,這天卻因為通宵學習而不小心睡著了,一醒來時課堂已過了一大半。她趕到演講廳時正值小休,她看見同學們正在咖啡角前談天,不知怎的就躲在圓柱後,偷聽著他們的對話。
「話說那個張羚嘉今天竟然蹺課了,難得我們全員到齊。」
「不過她不來也沒甚麼影響,待會吃晚飯去酒吧,今天我全包了。」
「也是,不是想說她壞話,但她這個人也太孤癖了吧,說話談不過三句,不煙不酒,甚麼嗜好也沒有。」
「她人是挺好的,但感覺不太適合讀商科。」
人類是犯賤的,她偏要把傷人的話聽到最後,才懂得黯然離去。人家無心的高談闊論,背後暗含著的冷冽卻穿心刺骨。她掏出手機,熟練地輸入了屬於阿寒的那串號碼,反反覆覆,又把它一一刪去。此時手機卻響起提示聲,是收到電郵的通知,電郵的內容大致是告知她的實習申請又落空了。
她早該知道,幸福如同白晝的蠟燭,不知不覺便熄滅了;等她回過神來,黑夜已主宰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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