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不要再吵了,如果你們肯乖乖聽徐教練指示,我就表演花式足球!」阿寒這樣一說,小學生們馬上堆到徐教練跟前,靜侯發落。和他們打成一片後,課堂容易控制得多,下課時小朋友還依依不捨地賴在阿寒身旁,叫他再次表演花招。「好啦好啦,你家長在等你,下次再示範給你看!」阿寒費盡唇舌哄著他們,他們總算願意離去。
徐教練調侃著阿寒:「真不該叫你來當幫忙,好人你搶著當,醜人就由我做。遲下你自立門戶的話,我的學生全部都被你搶走了。」說罷他便遞了一份文件給阿寒,阿寒疑惑地問:「這是甚麼?」
「你之前不是說想報讀體育教練專業課程嗎?這是推薦信,我總算有一點點經驗,應該幫到你的。」
阿寒又驚又喜,一把捉住教練的手。「你說真的嗎?太好了!我待會約了阿信吃飯,這麼高興你一起來吧!」
「不用了,我要陪老婆!」
阿寒唯有獨自前往火鍋店找阿信,他本來打算第一時間告訴嘉這個好消息,但打了數次她都沒有接聽,唯有下次再跟她報喜。「嘩,阿信,你春風滿臉,怎麼了?思春期嗎?」
沒想到阿信竟然笑得更油膩,「貝以寒,我告訴你啊,我把我女神追到手了。」
「你女神?曾經拒絕你的那個?」阿寒難以置信地怪叫。阿信點點頭。
「怎麼可能?我以為你放棄了。」
「我也以為我一輩子都只能當她的兵,但那天我不知道吃錯甚麼藥,渾身是勁,一個衝動就牽起了她的手,然後呢就——」
「行行行,你不用再說了,一定是很噁心的話。」
「你呢?你都單身了這麼『久』,學校裡沒有人看得上你嗎?」阿信戲謔道。
「你少替我操心,我們只是在等一個最成熟的時機,遲早會在一起。」
阿信不敢相信阿寒會說出這樣的話,半信半疑地說:「你會不會被人耍啊?」
「你要是敢這樣質疑她的話,你信不信我把你五馬分屍。」阿信馬上舉手投降,沉默了片刻才說:「我就怕你蘇州過後無艇搭。」
阿信的話在腦海轟鳴而過,曾幾何時,他也有過同樣的顧慮。她喜歡他,這點是毋庸置疑;但他們之間是不是已經有太多的理所當然,太少的奮不顧身。和阿信分別後,他再打了一通電話給嘉,嘉終於接聽了,卻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阿寒我現在有個面試,我遲下打給你,先掛了。」
他寧願犯錯,也不想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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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星期已收到了兩封通知她實習落選的電郵,更多是音訊全無。嘉打算離開圖書館去找系上的老師,約見進行學業指導,一出門卻又看見了阿寒。「你怎麼又跑來了?你今天不用上課嗎?」
「今天有比上課更重要的事等著我辦,我見你短訊說你在圖書館,我沒有這裡的學生證,不想打擾你便在外面等你。」阿寒滿心歡喜地問:「你現在有空嗎?我有事想跟你跟說。」
嘉想起自己這陣子忙東忙西的,不想讓他白跑一趟,看一看手錶,時間尚充裕,便找了一間無人使用的活動室進去。「嘉,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我之前申請了一個體育教練專業課程,那邊的院校取錄我了!下個月就開始上課,拿到證書後可以當起真正的教練,也可以繼續進修。」
「真的嗎?那太好了,你一定要用心讀!」嘉由衷地替他高興,貝以寒終於找到了自己的道路,看來在原地打轉的,一直以來都只有她。
阿寒深呼吸,然後一臉認真地說:「嘉,我星期天約了中學同學聚舊,我想帶你去⋯⋯告訴他們你就是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心彷彿被一根幼線纏住。「阿寒⋯⋯」
「我還沒準備好。」
他輕皺眉頭,「你以前說未準備好,現在又說未準備好,你怎麼老是未準備好?」嘉一時語塞。「如果我們遲早都會在一起,那珍惜時間提早一點又有甚麼問題?」
「那照你的道理,既然我們遲早都會在一起,多等一會兒又有何不可?」
「那你想等到甚麼時侯?」阿寒以為,他已經用盡了百二分努力去成長,趕上她的步伐。
「等到我真正屬於自己的時侯,那就是最好的時機。」
「不是每件事都有規劃、講時機的,你喜歡我,我喜歡你,那就是最好的時機。我不懂,你以前是怕我媽不高興不敢跟我在一起,現在你都成功進了神科,前途一片光明,你還有甚麼怕的?而且我已經很努力了,找到自己的方向了,難道你都看不見嗎?」
「你真以為讀大學就是人生勝利嗎?你以為我們不用讀書嗎?你知道商學院的競爭有多激烈嗎?這才是開始而已,我現在又不是獨立了,起碼也要等到我畢業找到工作後。」嘉覺得,如果兩個人是相愛的話,又何必急著確認身份去綁住對方。歲月裡悠長恆久的陪伴,比男女朋友這稱呼來得更加珍貴,他們已離不開彼此。
「你想獨立罷了,我有朋友讀大學都自己搬出去住,找幾個人合租還勉強負擔得起。我這麼多年的利是錢都沒怎麼花過,加上你補習的收入,應該不成問題。」阿寒抓起嘉的雙手,認真地建議道。
「這不是我住在哪裡的問題,不是這麼簡單的。」
「哪是甚麼問題?如果你有自己的單位,就可以隨心所欲。你可以睡到中午,你可以盡情開空調,你可以不收拾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你不用顧慮我媽的喜好想法,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嘉不禁冷笑,「你以為租樓像吃生菜一樣容易嗎?我要是真的有閒錢,也會先還給你母親。」
「我媽一早當你是她的親生女兒,你是瞎了眼看不到嗎?她從來沒有覺得你要還清甚麼債,你在鑽甚麼牛角尖?」
「那就當我是她的女兒,難道就不用報答她的養育之恩嗎?我不是跟你說好了——」
「要是你今天不答應的話,你以後都不要答應了。」阿寒說出晦氣的話,把手插進口袋裡。
「如果我今天依賴著你,我這一輩子都會依附著別人,那不是我想要的。」嘉哽咽著,「你有沒有試過,每朝早一睜開眼都很討厭自己?明明阿姨對我這麼好,我卻把自己推進死胡同,不能把她當做我的母親。為甚麼我不能?哪裡出錯了?」
「我上了大學之後每次在電話裡跟你說都挺好,但其實一點也不好。我和林以愛住在同一個房間,常常覺得房間不屬於自己的,我覺得和她待在同一個空間很壓抑,我不敢回去。我說我沒後悔進了這一科,但我的成績比人落後了一截,他們天天流連酒吧還是拿A,我呢?他們隨便一個親戚幫忙就有一份實習,我呢?為甚麼我不眠不休還是做不夠?」
阿寒聽著她一邊啞著聲音,一邊強忍著淚水,心痛得很。他雙手捧著嘉的臉龐,用拇指溫柔地抹去她眼眶裡的淚。他握住她的手,輕輕觸碰她手上的疤痕。「我知道這些都不是意外,我知道你在傷害自己,我知道你不止是不開心那麼簡單,我那時侯就該早點發現的,我以為你已經走出去了。我常常問自己,我可以為你做甚麼?我現在告訴你,你難過的時候,我都在;你覺得沒有方向時,我陪你走。你讓我留下來陪你好不好?」
「對不起,阿寒,對不起。這件事沒人幫得到我,從我搬進你家的那刻開始,我就知道我只能靠自己變得強大,才能自由自在地過上我想要的生活。不然我下半生也會瞧不起自己,你到底懂不懂!」嘉的心像是被狠狠撕成兩半,她多麼想這個傷口能由阿寒為她填補,但每次看著阿寒,她總會不由自主想起了貝阿姨,想起了自己如何負累了他們,那種陰霾是趕不走的,那種矛盾是難以消除的。任他們再努力,也是個錯誤。張羚嘉在貝家的存在,就是個錯誤;貝以寒在她生命中的存在,就是個不停息的警報,日日夜夜提醒著她的虧欠。
「那你告訴我,你想要甚麼?你自己知道嗎?」他緊蹙著眉追問道。
「我要真正的自由。」嘉仍然確信,有天她可以爬到山頂,俯瞰著腳下的山丘。
「那你怎麼知道你甚麼時候才自由?你以為自己在玩廿一點嗎?拿到廿一點後就停手,取得勝利嗎?那如果你最後只有二十點呢?最後也得不到自由呢?那是不是要永遠孤單一個?」
「那我問你,假若我今天答應你的話,我們要怎麼走下去?像正常情侶一樣逛街看戲吃飯嗎?那我要怎樣面對你母親?你有沒有想過?」
阿寒不解,到底他做錯了甚麼,又或者他們錯過了甚麼。他倒抽一口涼氣,把雙手插回口袋裡,直看進嘉的靈魂深處。
「張羚嘉,我知道我總是說不過你,但我這次絕不會讓步了。如果你今天離我而去,我不會恨你,但你會恨自己。有天你在天空飛的時候,飛到半路你會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只有一人,你會發現原來自己無家可歸。沒有家,算不上自由,那只是無止境的放逐,你就只能一直無目的亂飛,直到筋疲力盡。我要你記住,是你親手放棄了那個家。而你後悔時,你不會再見到我。」
「阿寒,你不要這樣孩子氣好嗎?」嘉以為這只是他一時氣言,哄哄就沒事。
「我不是在鬧脾氣。」他耷拉著臉,「我不可能一輩子等你。」
「我覺得當你按著人生規劃當上了甚麼銀行高層,賺到了很多錢後,你便會發現你仍然買不起自由。你仍然會想把所有錢還給我母親,但你覺得怎樣還也還不清,然後一輩子也走不出被我媽收養的陰影。」
「我真的有要事要辦,我們下次再談好不好,找個地方平心靜氣——」
「不,沒有下次了。」阿寒冷冷地擱下這句話,聲音中那點點的餘溫也降至冰點,他轉身就去,鞋跟輕敲著木地板,一聲一聲分明清脆,在嘉的耳邊迴盪。昂然闊步,每一步都是如此肯定,沒有半點躊躇,沒有拖泥帶水。如果她從他的背影中看出半點遲疑,或許她會追上去。
聽到活動室外頭有喧鬧聲,嘉急急推門離去,看見剛好有校巴停泊在站前,她不管校巴的號碼就一下子跳上去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最後一排坐下來,她把頭靠在玻璃窗,剛剛那股狂潮再次翻騰不息,一波一波洶湧而至,記憶的碎片被捲進這巨型的漩渦。電光火石之間,這漩渦引來了具毀滅性的海嘯,吞沒她的所有。這次,她沒有奮力抵抗,讓淚水爬滿自己的臉。
校巴靠了數個站,學生魚貫地走入車箱,空位置一個一個被填滿,瞥見有人朝她的方向來,她馬上別過身,整張臉直對著窗子,可是那抖動的身軀騙不了誰。
校巴帶著她兜過一條又一條蜿蜒的山路,繞到山頂,又顛頗地駛回山腳的火車站,來來回回好幾個圈。到她哭乾了眼淚,感到整張臉都緊蹦蹦的,才知道要下車。不穩地站起來,「啪」的一聲,不知道是甚麼東西掉在地上了。她低頭一看,竟然是一包紙巾。大概是她哭得迷迷糊糊之際,旁邊的同學偷偷把紙巾放在她的手提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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