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拿著絲巾,看了又看,揉了又揉。她想起與阿泓的對話,跑到臥室把一個陳舊的文件俠找出來。當年她從貝阿姨家搬出來時,也把它一併帶過來,不讓它離自己太遠。裡面是她這麼多年的創作,小學時的創作、阿寒曾偷偷幫她投的稿、為補習學生撰寫的範文,回憶層層堆疊,層層湧現。裡面還有一張被撕開了一半的廢紙,在她那些瀕臨崩潰的日子,她曾重重地寫下一句又一句「我喜歡你」。
在這個不偏不倚的時刻,電話響起了,來電的正是阿寒。
「喂?貝以寒?」
「我有事告訴你。」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不一樣了,讓她緊張起來,不自覺握緊電話。
「我向她求婚了。」
空氣像是凝結了一樣,誰都沒有再說話。她想說些祝福的話,但總是有甚麼鯁於心頭,說不出口。過了半輩子的沉默,她問道:「她答應了吧? 恭喜你。」
「嗯,」他的聲音藏不住喜悅,「我還沒告訴其他人,我想你從我口中知道。」
她淺淺一笑,「訂了日子記得也要第一時間告訴我,我可是很忙的。」
「張羚嘉。」他低聲喚著她的名字,恍如隔世。她想像著他接下來的話,是怪責,抑或是悔恨;是誰放棄了誰,說不清。她太複雜,他太簡單,就算有多難割捨,錯誤的堅持終究是徒勞無功。「你自由了嗎?」
嘉陷入沉思,現在的她不再過著寄生蟲般的生活,不再處處受制,不再虧欠誰,是自由了吧。可是她心裡比誰都清楚,一直囚禁著自己的,從來都只有自己。她已經再沒有走不出去的理由了。
「我不知道。」她重重嘆氣,沒有再向他說謊。
「你就當我到現在還是不懂你想甚麼,但如果自由與幸福只能二擇其一的話,我寧願你幸福。」他還是不慣這樣一本正經,補上一句:「你不要向我說道理,說甚麼自由是幸福的前提,你知道我聽不懂。」
她笑了,「既然是這樣,你就快點掛電話了,不然我會繼續說下去。」
掛上電話後,嘉把東西收好,從抽屜中小心翼翼拿出一枚戒指,當年套在貝阿姨無名指上的黃銅戒指,已失去了光澤。大學畢業時,阿姨把它交到她手上,她的淚腺像是失了控,忍不住當場淚流滿面。阿姨憐惜地為她擦去幾行淚,像母親一樣慈祥地說:「我知道你值得,他也知道你值得。」 她一味哭,但那對纖纖玉手,忙著拭乾眼淚,承托不住那枚戒指的重量。她花了那麼多年的時間才明白,原來相信自己值得被愛,才會開始找到愛。
她記得中學時曾讀到張曉風的作品,說愛一個人就是橫下心來,把自己小小的賭本跟他合起來,向生命的大輪盤去下一番賭注。在他奮不顧身押下所有籌碼時,是她不敢跟他放手一搏。她沒有賭輸,卻也沒有賭贏,不配擁有甚麼獎品。能夠與阿寒白頭到老的那女生,才值得擁有它。
她又再掏出一個小盒子,把戒指放進去,用膠紙牢牢封好,然後用水筆在上面寫上「小心輕放」四字。當她寫完最後一筆時,她感覺到有一滴淚從眼睛爬到下巴,就那麼一滴淚,輕輕一抹,不留痕跡。像沒來過,也沒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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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今天的課上到這裡,有問題可以留下。」嘉說道,學生三五成群地離去,一個男生向她走來,她覺得他有點面熟,卻又好像從來沒有在課堂上見過他。
「這位同學你有問題嗎?」她一盡老師的責任熱心地問道。
「姐姐,你認得我嗎?」少年眨眨眼睛,「我是風仔。」
「風仔?」眼前的少年是她曾在社區中心見過的小男孩風仔,除了那年的暑期繪畫班,她之後還有替他們輔導功課。「你現在都上大學了,你有修讀這個課程嗎?」
「我是讀工程的,只不過聽姑娘說你在這間學校當請師,問了個主修工商管理的朋友,就打算來見見你。」風仔咧嘴而笑。
「恭喜你進大學了,你現在還是和⋯⋯」嘉想了片刻才小心地說,「爸爸媽媽一起生活嗎?」
「對啊,你都不知道他們有多黏人,老是叫我回家吃飯。」
「父母想念兒子嘛,很正常。」嘉微微一笑。「你下午還有課嗎?要不要一起去吃個飯?我也想知道你現在怎樣了,上大學會不會不適應。」
「我待會要出去練足球,不能跟你吃飯了。」
「不過說出來你也不信,我的足球教練竟然也有同樣的經歷,貝sir說那年他爸走了,他媽就收留了一個女孩,雖然她有時候比他媽囉嗦,又有點難相處,洗澡又久,但他覺得一個家有三個人才算是快樂的。」風仔興高采烈地說著,然後摸摸後腦,「不過我爸爸媽媽只有我一個兒子,不然我也想體驗下與兄弟姊妹打打鬧鬧的生活。噢不好意思,我沒悶壞你吧?」
嘉著急地問:「你說的貝sir是,全名是貝以寒嗎?」
嘉取消了下午的約會,跟著風仔來到足球場。風仔的足球教練霸氣地吹了吹哨子,隊員們馬上圍著足球場跑步熱身。「教練,我帶了朋友來找你!」聽見風仔這樣說,阿寒還以為他帶了小女朋友來看自己練習,一回眸,竟然看見了嘉。
「嗨,阿寒,好久不見。」嘉梨渦淺笑。阿寒驚訝地問道:「你們認識的嗎?」
「她比你還要早認識我呢!」風仔拋下這句話,開始加入熱身的隊伍。
「你等我一下,現在有正事在身,休息時間我再跟你聊。」
嘉站到一旁,看著一群孩子你追我逐,阿寒也沒有閒著,不時扯開嗓門加以提點。「喂,唐澤風,你不要當『站長』!在龍門前又想射又不敢射,射球只有兩個結果,入與不入,你再想下去對面隊已經攻過來了!」
概率法則亦然,她和阿寒的花開花落亦然,一切都是偶然中的必然。遇上阿寒是偶然,失諸交臂卻是必然的。他們之間到底差了甚麼?就差了點運氣。
她和阿寒坐在觀眾席上,她中學時從來沒有這麼光明正大過,阿寒身處的足球場於她而言就像禁區。「阿姨說你之前跟你爸吃飯了,沒有大打出手,不錯。」
阿寒神氣地說:「他也老了,憑我年輕健康的體魄,我贏定了。」
「我和媽星期六約了阿姨吃飯,她說有喜事宣佈,你要一起來嗎?你現在都算光宗耀祖了。」
嘉側側腦袋想了片刻,「你以前是不是替我出氣,教訓你阿姨了?她到底說了甚麼?」阿寒把當年的事和盤托出。
「好吧,那我跟你們一起去。」
阿寒拍拍胸口,「你放心,我,貝以寒,到時肯定會罩著你,你別忍氣吞聲。」
看見嘉踏進餐廳的一剎,阿寒的阿姨以為自己眼花了,她怎麼不請自來?不過她今天是來分享喜訊,無謂為了她不高興。「你是有事要宣佈嗎?」貝阿姨問道。
「對對對,我今天約你們來,就是想告於你們家寧要結婚了。對方是英國人,有一家藥廠等著他繼承,郎才女貌,他們會在英國結婚,再回來香港擺酒。」
「我聽講阿寒也好事近了,不過女婿茶呢,就不知道要等到甚麼時侯了。」
阿寒瞧瞧嘉的表情,想開口說些甚麼挪揄阿姨,嘉卻在檯底踢了他一腳。她氣定神閒地說:「我覺得你女兒真可憐,自己本事有限,所以唯有把自己變得拜金,靠男人確保下半生過得安穩。」飯桌上的三個人都嚇得目瞪口呆。
阿寒的阿姨氣得說話斷斷續續:「你⋯⋯你這是甚麼意思!這裡⋯⋯這裡輪到你說話嗎?」
「你別誤會,我不是在批評家寧,她也不想變成這樣的人。所以我是在說你。」
「要知道,The apple doesn’t fall far from the tree.」嘉以勝利者的姿態看著她,又再望向阿寒。我不再需要你的保護了,你這個蜘蛛俠可以專心去愛護Mary Jane了。
他們步出餐廳,嘉才半開玩笑地跟貝阿姨說:「我跟你道個歉,反正我又不會跟她再見面,你去家寧婚禮時人情多給一點,最多我付。」她又轉頭跟阿寒說:「貝以寒,話說你記得邀請林以愛出席你婚禮,不然我也不去了。」
「不是吧?她會不會來砸場?」貝阿姨馬上擔心起來。
「沒事,她是我朋友。」
阿寒笑著搖搖頭,「現在是甚麼景況?張羚嘉和林以愛稱兄道弟,世事真的無奇不有。」說罷馬上被嘉踩了一腳。
雨還未停,他們站在屋簷下,看著雨水滴滴答答,從天而降,在街燈的光暈下,化成了漫天飛絮。他們就這樣站立著,觀賞著,細味著。嘉看著眼前的飛花,感覺自己也跟它們一樣無拘無束。看看身旁的阿姨和阿寒,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她終於見證了另一種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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