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雙眼,看到的再一次是滿滿的白色,然而這個畫面比之前的環境正常多了,因為我看到電燈、牆角等東西——在我眼前的,只不過是個尋常的天花板而已。
一陣微弱但充滿象徵性的消毒藥水味撲鼻而來,這種氣味對絕大部分人來說都不會陌生,而且總會不期然跟病痛、生離死別等扯上關係。加上我早前每日到訪,單靠嗅覺,我已可以確定我正躺在醫院的病牀上。雖然躺在醫院顯然不是一件好事,但我知道自己回到現實世界,也等同沒有死去,就稍為安心下來。
「阿宇!你醒來了!」健康的聲音突然傳到我的耳邊,我吃了一驚。
健康及肥聰這時靠了過來,看到我仍活着,二人都流露出激動的神情。
對了,是媽媽把我帶回現實世界嗎?我好像跟着她踏進那發光的洞穴後,就身處醫院了——或許中間還經過了一段時間,但似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媽媽應該跟我一同回來,如果那不是一場夢的話。
「媽怎樣了?」
「她也沒事了,」健康說:「現在睡在你旁邊的病牀。」
我想轉身去看,可是就在這時,一陣我從未感受過的劇痛流過我的全身。那種感覺,就像突然有一百個肥聰同時用盡全力攻擊我身體的每一個部分,我痛得連喊痛的力氣都沒有,整個人深深陷進牀鋪裏,數滴眼水不期然地溢出眼眶。
「你不要亂動啊!」健康見狀緊張地說,並着肥聰去找醫生來看我。
「我……」我仍痛得喘着氣,好一會過後依然無法說出下一個字。
「你被巴士撞上後被夾在山坡,全身幾乎沒有一根骨頭是完好的,醫生說你這樣也死不了簡直是奇蹟。」健康向我解釋:「你就乖乖不要亂動了。不過看到你剛才痛苦的表情,你應該都沒本事亂動了。哈哈!」
肥聰這時帶來了醫生,為我檢查一下。我事後才知道,巧兒的父親正是這間醫院的副院長,他安排了二人病房給我和媽媽,讓我們有所照應,亦方便其他人探病。
我還能活着,而且看到健康及肥聰,實在令人感動不已。可是我看着他們二人,總覺得有點奇怪——肥聰總是一言不發地站着,而健康在我的牀邊來回移動時,曾兩度被牀腳絆倒,有一次更差點失足,幸好肥聰從後抱住了他,否則他壓下來我可能出不了院。看着他們二人的舉動,我有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卻無法解釋為何有這種想法。
還有另一件我想不通的事,是我為何會巧合地在當日遇上這麼嚴重的意外。巴士司機睡着,巴士繼而失控,這種事並不常見,我會在當日遇上,顯然是死神的把戲。但如果這是死神策劃的意外,即使我在現場奇蹟地死不了,也不可能康復出院,總會發生其他事故令我活不了。
不過,既然「奇蹟」發生了,那總是好事吧……
*
結果,媽媽在三日後康復出院,我卻在醫院住了近三個月,反過來要麻煩她照顧我。期間健康及肥聰間中有來探望我,但巧兒及大細孖卻一次都沒有來過。
想起來,店主說我失去了二十年幸福,將因此失去親情及友情。我以四十年壽命換回了媽媽的性命,只抵銷了親情的部分,友情的部分始終無法彌補,所以巧兒及大細孖可能已離我而去。不過算了,經歷過這次意外,我才真正明白「知足常樂」這道理。還有健康及肥聰當我的好友,已經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三個月後,已經是中五的下學期。我錯過了上學期的考試,只有測驗的分數,總成績自然是敬陪末座。
今日是我第一日重新回校,健康及肥聰一朝早來到我家,說要接我回校。
「其實你們太誇張了吧?我能行能走,不用你們特意過來呢。」我不好意思地說。
健康回應:「雖然醫生說你康復得很快,物理治療也做得很好,但你手腳好像仍有些間歇性不協調,我們還是來陪伴你好了。」
「才沒有什麼手腳不協調!說得我好像是殘廢一樣……」我不忿地說。
這時媽媽走來大門道謝:「真是不好意思呢,如果我不用上班,就不用麻煩你們了。」
「伯母太客氣了,」健康禮貌地說:「我們住在附近,順路過來而已。」
「你們吃過了早餐嗎?」媽媽問。
他們二人都尷尬地搖搖頭,我於是主動回廚房拿了兩盒「媽媽奶」。肥聰站得較近大門,我把紙包豆奶遞給他;健康站得稍遠,我就直接把紙包豆奶拋過去。
拋擲紙包飲品這動作,對其他人我不敢做,只會對健康如此。我雖然康復不久,但我仍順利地將紙包豆奶拋到健康近胸口的地方,應該是最容易接的位置。怎料健康竟然接不住,紙包奶撞向他的胸口,反彈出來,幸而接着撞到肥聰的肚腩並剛好被他接到,否則紙包奶掉到地上可能會爆開,引發清潔大災難。
「天仔!」媽媽忍不住向我大喝。
「沒道理,這種程度的拋接,健康不可能……」我聳聳肩說,說到一半之際,卻突然感到有點奇怪。為什麼我會覺得健康一定接得到呢?唔……
「差不多要走了。」健康的話把我從沉思中拉回來,我們三人就一同回校。
一路上,我跟健康有說有笑,肥聰偶有簡單回應,但實際上只是我和健康二人對談。肥聰一向是這麼寡言的人嗎?通常這種姓「肥」的人不是很多話的嗎?
從對話中,我得知原來在我不在校的上學期,大細孖考上了第一及第二名,超越了書蟲一、二號,而巧兒也重回第五名,難怪他們看不起我這個包尾大王,所以數個月都沒有來探我吧……
回到課室,巧兒及大細孖都沒主動跟我談話,只點了點頭,我也因此不好意思跟他們主動交談。其他同學倒是對我回來顯得有些雀躍,好像對我能平安回來很安慰的樣子,我只好靦腆地向他們一一道謝。
上午的課並沒有什麼特別,轉眼間就完了。由於在醫院期間我的空閒時間很多,既有溫習舊課程,也有預習新課程,所以今日上課並未有遇上什麼困難,反而不知道是否我大病初癒,腦筋特別靈活,我總覺得好像比撞車前輕鬆得多,甚至覺得老師講解得有點慢。
上午課堂完結的鐘聲響起,我收拾書本及文具後,健康就建議去華都餐廳為我接風洗塵。肥聰這時一如以往,從課室的後方走過來加入。然而我轉身想找大細孖之時,卻發現他們二人已不在座位上。
我們這群結識了四年多的午飯兵團,在我入院的短短三個月內,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在沒有告別下突然解散,想到這點,我的心頭馬上一酸。
沒料到,我們到達華都餐廳之時,巧兒及大細孖亦已身在其中。對了,巧兒很喜歡這裏的肉醬意粉,而大孖現在是她的男友,他們三人一同前來並不是什麼難以解釋的事。
他們看到了我,即使只是普通同學,我猜他們也會禮貌地打個招呼,可是他們竟向我投以一個不屑的眼神,彷彿在警告我這種廢物不要走近他們。我走在前頭,實在不好意思面對他們,於是轉身向餐廳的另一邊走去,免得大家難堪,甚至引起健康及肥聰的不快。
不過,原來一切都是我的胡思亂想病發作。就在這時,健康拉着我的手,細孖的聲音也同時在我身後傳來:「貧宇,你不會這麼笨,真的以為我們討厭你而跟你絕交吧?」
「誒?」我不解地回頭望向他們,雙眼已微微浮腫起來。
大孖認真地說:「你們不要再作弄他了,他快要哭出來了。」
「我……我才不會這麼易哭!」然而我的眼淚已不爭氣地滾下來。
我激動地走向他們:「這種惡作劇太過分了!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我們三人安坐下來,細孖還笑意盈盈地望着我,害我不知該喜還是該怒。終於,巧兒開腔解釋:「他們兩兄弟說,你不在的時候,正是奪取第一名的最好機會,可以代你重奪皇座之餘,也能挫一挫書蟲們的銳氣,於是我們五人分成兩組,我和大細孖努力溫習,健康及肥聰就去探望你。我們本來無意作弄你,不過……」
「是我提議的,呵呵!」細孖緊接着巧兒的話說:「我要為哥哥報仇,作弄一下你。」不過,大孖這時用手肘輕碰細孖,他就沒說下去。
報仇?報什麼仇?
我還未想通這點,可是肥聰似乎肚子餓了,低聲建議我們不如先下單,因此這個話題最終不了了之。
無論如何,得知他們三人沒有離棄我,大細孖平日與世無爭,竟為我刻意挑戰兩隻書蟲,而巧兒對我似乎已沒有什麼不滿,我實在是高興到不得了,其他事情我都拋諸腦後了。
午飯期間,我看到巧兒一如以往吃得到處都是肉醬,於是待她一吃完,我就急忙為她遞上紙巾。
她微微吃驚地說:「多……多謝。」
「不用客氣。」與此同時,我看到她吃得一桌都是醬汁,又忍不住用紙巾稍作清理。
至此一切看似回復正常,然而在我們離開餐廳之時,我們眾人站了起來,我看到大細孖的頭頂,又感到莫名的異樣。
他們的頭頂其實沒有什麼特別,並不是禿頭或者弄髒了。只是因為我以往長得矮,男同學的頭頂對我來說是個難得的風景。自從我增高後,這開始變得尋常,可是我從沒有印象看過大細孖的頭頂。
今日才第一日回校,怎麼我就覺得他們五人都好像有點奇怪呢?難道是我受了重傷而導致記憶錯亂?
不過,我很快就知道這一切異樣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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