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黃昏,鄭州汜水縣丹陽鎮,枯藤老樹,古道西風。
道旁苦水舖斜張著的酒帘被風扯得呼呼作響。
苦水舖只是一個幾架竹竿搭成的小小棚子,棚下周邊隨意擺著幾檯破桌爛板凳,就在官道旁讓行客歇腳,順便賣些簡單的酒菜做點生意。
丹陽鎮不是什麼大地方,卻是往來洛陽和開封的必經之處,苦水舖的主人老許四十多歲年紀,正坐在板凳上百無聊賴打著盹,他自年輕時就在官道旁賣酒營生至今二十年了。老許光棍一個,舖裡只隔三差五雇了個叫做阿力的零工打打雜,基本上是一人吃飽全家吃飽,所以他生意做得也並不講究,酒是冷的,下酒菜只有硬得能磞斷牙的牛肉乾、炸得過老的花生米和滷得死鹹的豆腐干,除了白日裡和往來行客閒扯些江湖見聞外,他掙來的幾個錢全花在賭桌上,時不時到鎮上最熱鬧的如意賭坊玩兩把就是他生平最大的樂趣。
所以老許一入夜就捲帘子收舖,全然不想拉長營業,橫豎這營生只做外地往來行客的買賣——鎮上根本沒有人會來光顧。
但今天可真要命,眼看太陽就要下山,棚子裡竟還坐著三桌客人,偏偏阿力又不在,老許的臉色愈見陰沉,只要一想到入夜後如意賭坊裡大夥們賭得大喳小呼熱鬧喧騰的景象,他就開始覺得煩躁。
最靠近棚中央小菜櫥的那桌客人有四位,俱是白衣配劍的青年男子,四人一進舖子就面無表情嚼著牛肉乾喝著冷酒,到後來不動酒菜卻也不說話,就這麼在苦水舖裡坐了半個時辰,老許有些趕人的衝動,但看到四人冷冷的表情和腰間的配劍,也只能按下心頭無奈。
四人右側的那一桌坐的是另一個約莫二十歲的青衫少年,眉目清俊,臉上帶著討喜的笑容,身上的青衫卻著實陳舊。他才落坐不久,正在津津有味配酒吃著花生米,若單看他臉上的神情會讓人以為這酒和花生米是多了不得的珍饈佳肴,而他就像是正在赴皇宮大苑的殿前御宴似的。不過老許很清楚自己的手藝,所以這個青衫少年給人的感覺就加倍怪異。
第三桌是最後來的,坐的竟是個嬌滴滴的紫衣少女,約莫十八九歲,帶著一個隨身紫緞包袱,衣飾講究,膚白如雪,眉目如畫,卻不知這樣的少女為何會坐在路邊的破棚子裡啃豆腐干。
老許也不甚在意,他只在意這三撥人何時能起身離開好讓他早些收舖,正當他想假借收拾桌面之名行趕人之實的時候,那青衫少年笑吟吟地招手叫他。
「掌櫃的。」
老許滿臉堆笑:「我這破爛攤子哪有什麼櫃可掌,叫我老許得了,客倌有什麼吩咐?」
「結賬。」
老許喜得眉開眼笑:「一共六文錢。」
「你給我麼?」青衫少年失笑:「老許,就你這手藝賣六文錢不是太虧心了?酒是冷的,花生米又油又鹹,還硬得和石頭沒兩樣。」
老許當然知道少年說的是大實話,但是實話並不中聽,他的臉當場垮了下來。
「客倌這麼說話就不對了,」老許晃了晃桌上的空瓶:「酒喝乾了,花生米你也吃得一顆不剩,卻來和我說這些?」
青衫少年搖搖頭:「我吃得精光只因為我已經連著兩天沒吃什麼東西了,莫說這是花生米,就算端上來的是一碟石頭我只怕也吞得下肚,但你這手藝是真不行,這樣做生意怎麼會有回頭客呢?」
「這就不勞客倌費心,」老許冷冷道:「有沒有回頭客不打緊,還是先把帳結了吧。」
青衫少年倒也沒再回應,伸手入兜一掏,表情開始有些微妙。
這樣的表情老許這二十多年來已經見過無數次,當下便心頭火起:「我揍你個小舅子!到我這兒吃白食來了,結不了帳我拉你見官!」
「我不是吃白食,只是找不開錢,」青衫少年有些無奈:「或是你這兒能找銀?」
「我這兒哪來的夾剪和戥子能和你找銀?你個小舅子連六文錢都沒有還敢出門吃東西!」
「那等我進鎮上找個錢肆換了零錢再來結帳行麼?」
「你個鱉孫想得倒美,放你走了我上哪找人?立刻和我見官去!」
老許挽起袖子掄著拳頭正要去揪那少年,隔壁桌的紫衣少女忽然不耐地開口:「等你拉他到縣衙見官只怕天都亮了,這六文錢我替他一起結了吧,大道上吵吵鬧鬧地作甚?」
紫衣女本就生得白皙嬌嫩相貌絕美,她這一不耐煩皺眉噘嘴的模樣不知為何看起來更是俏麗靈動,青衫少年看得呆了。
老許一聽紫衣女這話倒是滿臉堆笑,只要有人結帳就行。
「那就連同姑娘的帳一起,共是十文錢。」
紫衣少女把錢放在桌上,老許眉開眼笑收錢入袋:「多謝姑娘。」
青衫少年也笑吟吟地隔桌道謝:「在下洛城風,多謝姑娘仗義相助,一會進鎮我換了零就把錢還給姑娘。」
紫衣少女倒不放在心上,只淡淡道:「江湖救急,不必掛懷,左不過是六文錢的事。」
洛城風聞言也完全不糾結,悠然道:「如此多謝了。」
紫衣少女又轉問向老許:「掌櫃的,玄劍山莊怎麼去?」
鄰桌四個白衣劍客側頭看向紫衣女,目光森冷。
「順著官道直走穿過丹陽鎮,往清風谷方向十里路就到了,」老許懶懶散散報著路,卻又疑惑:「姑娘是玄劍山莊的人?」
「不是,只是奉家父遺命有事去見莊主。」
「又是一個去玄劍莊的啊,」老許打了個哈欠:「自玄劍山莊的鎮莊之寶被盜……」
「鎮莊之寶說的不會是無量劍吧?」紫衣女一嘆:「一柄破劍算什麼寶貝,竟也有人伸爪子偷?」
「姑娘年紀輕輕,說話口氣倒不小,」老許睨著紫衣女,目光輕蔑:「二十多年前玄劍莊朱老莊主隻身奔赴伏牛山,就是以一人一劍單挑伏牛寨山匪兩百人,之後又是以這把無量劍滅了佔據清風谷的一眾惡人還地方一個清靜。丹陽鎮的百姓感念朱老莊主恩德,力邀老莊主在此定居,這才建立了玄劍山莊,照姑娘說法,這把劍還不算寶貝了?」
「掌櫃的二十多年前只怕還是個孩兒,怎麼就能說得好似親見似的?」紫衣女滿臉無奈:「不管是挑山匪還是滅惡人,朱宇都不是隻身赴會,而是有個結義兄弟和他同往。」
「隻身赴會就是隻身赴會,那還能有假?鎮上老人家都是這麼同我們說的!」老許一拍桌一瞪眼,聲音就大了起來:「要我說姑娘二十多年前還不知在哪兒呢,口口聲聲說的結義兄弟,難道也是親眼得見?」
「朱宇的結義兄長就是我爹,我還能不知道他們家的事麼?」紫衣女輕描淡寫,說出來的話卻讓人吃驚。
老許聞言心頭一凜:「姑娘這話是什麼意思?」
紫衣女沒再多解釋,卻又話鋒一轉:「偷劍的人也是傻,難道真當這柄劍是寶?當年真正挑山匪或滅惡人靠的也不是這把劍,而是使劍的人吧。」
聽紫衣女這話倒又像是推崇朱老莊主的劍法,一時間分不清紫衣女對玄劍山莊的態度,老許倒也不好再抬槓,心下又隱隱覺得紫衣女這話也不無道理。
於是便道:「話雖這麼說,但朱老莊主五年前過世……」
紫衣女聞言皺眉:「朱宇死了?」
老許就不高興起來:「妳這女孩兒家怎麼老打岔,還讓不讓我把話說完了?」
「好吧,是我不對。」紫衣女看著老許:「掌櫃的繼續說。」
「老莊主過世,少莊主就承繼了山莊產業,這五年來莊子裡偶爾有人前來尋隙找碴,仗著少莊主武藝高超倒也平靜無事,這柄無量劍做為老莊主遺物如何不是鎮莊之寶?現下被偷了少莊主如何能不焦心?」老許吁了口氣:「自一個多月前朱少莊主廣發英雄帖,聲明誰能找回無量劍,玄劍山莊必有重謝,還會將少莊主的嫡親妹妹嫁予此人,一個多月來這條官道上來來回回的人倒有五成都是來問玄劍山莊怎麼走的。」
紫衣女莞爾一笑:「那掌櫃的也算託福發財了?否則你這裡的酒菜實在很糟。」
紫衣女畢竟是個小美人,老許聽她這麼說話倒也不生氣,只一翻白眼:「女孩兒家恁地挑嘴,當心將來嫁不出去。」
一旁靜靜聽著的洛城風突然笑了:「老許你對姑娘家這樣說話也太不厚道了。」
「吃白食的還有臉在這指指點點啊,」老許鄙夷著:「你怎麼還沒走?」
「這就走了,」洛城風臉上笑容半點沒打折扣,又對紫衣女道:「姑娘這六文錢我實在不好不還,橫豎姑娘一會也是要進丹陽鎮,不如一起同行吧,等我換錢很快的。」
「我說過不用了。」
「話不是這樣說,」洛城風定定看著紫衣女,笑道:「姑娘一飯之恩我必得報答,真有什麼事我還是能幫幫姑娘的。」
紫衣女一瞟鄰桌那四位白衣劍客,又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洛城風,笑道:「好吧,六文錢也是錢,這就去換開來吧,掌櫃的,鎮上哪裡好換錢?」
「河神廟旁的吳家錢肆換錢很公道,我都是在那兒換的。」
「那就走吧。」
兩人於是起身離了苦水舖,就往丹陽鎮方向行去,沒一會兒已經看不見人影。
棚裡那四個人還坐著。
老許嘆了口氣:「你們還不追上去?」
四人中最年輕的劍客臉色一僵:「你說什麼?」
「別裝樣子了,你們四個在這坐了半個時辰,先前還吃酒吃肉的,女娃娃一上門你們就一滴酒都不敢再碰,不就是等著她麼?」
最年長的劍客橫了老許一眼:「我們不碰酒只是因為你這裡的酒菜太差了。」
老許打量著四人虎口上的刺青:「雁門寨來的?那你們應該使刀啊,白繫著把劍做甚?」
最年輕的劍客神情狠厲:「閉上你的嘴,我用劍一樣可以殺了你。」
「別別別,」老許很無奈:「我不是要揭穿你們,也沒有要幫那個女娃娃的意思,我連她姓啥名啥都不知道哪,只是好心提一句,怕你們再不走就把人追丟了。我這裡還等著收舖呢,不如客倌們現下就把帳會了追人去,我們豈不兩下便利?」
最年長的劍客不發一語丟下幾十枚銅錢,老許千恩萬謝地目送著四人出了棚子,這才搖頭道:「螻蟻尚且惜命呀……這四個人到底圖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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