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憐憐心下千頭萬緒,神色卻很是靜默,她進到玄劍山莊大堂。
「大哥。」
「妳來了,是來彈琴的?」
「是。」
朱少英看向一旁抱琴的錦瑟吩咐道:「妳先入閣去把大小姐的琴架上,然後在閣中等著就好,我有話和大小姐說。」
錦瑟領命而去,大堂中只剩下朱少英和朱憐憐兩人。
「大哥想說什麼?」
「玉梔妹子和阿洛才來過。」
「我知道,我在門口碰見了他們。」
「玉梔妹子很仗義,為了無量劍的事她這兩天一直在幫著找線索。」朱少英頓了一會:「雖然我不太相信她的能耐,但她身邊那個阿洛倒是個可靠的人,而且很聽她的,如果是阿洛,或許真能幫我們找出無量劍。」
朱憐憐淡淡道:「只要能為玄劍山莊找回無量劍,是誰找到的都無關緊要。」
「如果是玉梔妹子找到的,妳就不用嫁給其他人了。」
朱憐憐垂頭:「為了玄劍山莊,為了大哥,我怎麼樣都不要緊的。」
朱少英一字一頓道:「但小君也能這麼想麼?」
朱憐憐聞言猛地抬頭,美麗的面容瞬間蒼白得毫無血色:「大哥你在說什麼,我不懂。」
「事到如今妳還要瞞我?」朱少英嘆氣:「為什麼不肯把妳和小君的事告訴我,妳就這麼不相信自己的親生大哥?」
朱憐憐口唇顫抖,強自隱忍:「我和他何嘗有什麼事,不過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份。」
「對,青梅竹馬,我們四人都是。」朱少英看著朱憐憐的表情已了然於胸,他眼中流露出不捨:「所以我竟一直沒有發現你們兩情相悅,是我這個大哥粗心了。」
青梅竹馬,兩心相繫……朱憐憐的思緒沉入遙遠的回憶中,那時他們四人都還是小孩兒,每天吃喝、玩鬧、練功都在一起,嘻笑無忌。朱少英和元天罡幼年時淘氣異常,總愛欺負人,時不時走過她身邊就掐她一把絆她一腳,然後遠遠躲開哈哈大笑,每每把她氣得追著這兩人到處跑,偏又跑不贏他們。每次她被捉弄得滿頭雜草或一身泥巴,坐在台階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時候,總是君思肖默默替她挑去頭上的雜草,拂拭她臉上的淚痕,然後遞給她一朵小白花,靜靜坐在她身邊陪著她。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也許是大夥兒都長大了吧,朱憐憐恍惚回想著,大哥和元大哥突然就變得穩重不再欺負人,反而對她百般照顧,君思肖再也不用替她挑去頭上的雜草或抹去臉上的污泥,可是她的眼神和心也再沒法從他身上移開了。
身為莊中武功最高的弟子,身為爹爹最得意的門生,君思肖花在練功習藝的時間愈來愈長,再也不能一直坐在她身邊陪著,後來他們甚至很少有機會說話了,但朱憐憐一點都不在乎,看著他練功教習的身影她就覺得舒心愉悅,她開始時不時就到延陵掛劍閣中焚香彈琴,只因為他會在閣外的竹林邊上練劍。彈琴時她看不見他,但她幻想著在她撥弄琴弦的時候,他挺拔俐落舞著長劍的身影隨著自己彈奏的樂音在林間騰那飛竄的樣子——就像當初他陪坐在她身旁一樣,如今她的琴音也在他身旁繚繞著。
朱憐憐甚至不確定君思肖對自己的心意,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她很確定自己對君思肖的心意,這就已經足夠。她覺得自己心裡棲息著一隻小小的雀鳥,時而拍翅、時而垂翼、時而跺步徘徊,時而蹦跳雀躍,時而吱喳鳴唱,時而焦躁,時而消沉……只有在想起君思肖的時候,她心裡那隻雀鳥才是最活潑歡快的。
懷抱著對君思肖的幽微心緒,就這樣過了好久好久,然後有一天,她撇下錦瑟,獨自到山莊外稍遠處的小樹林裡透透氣,卻不意在林間扭傷足踝,她也不覺害怕,就靜靜坐在林間等錦瑟或莊中其他人來找她。後來下了雨,把她淋得滿身溼,她沒等來錦瑟或其他下人,找到她的人是君思肖。
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的懷想:「……是一年前開始的麼?那次妳在林間扭傷了腳,小君找到妳,帶著妳回來……」
「一年前……」
那日的記憶又回來了,朱憐憐憶起當日在雨中,她抬眼看到君思肖時內心的悸動,當時兩人都被淋成了落湯雞,但她能清楚感覺到自己心裡那隻小雀鳥是如何地振翅歡欣。
君思肖很快就察覺到她扭傷了足,他從滿地泥濘中抱起她,小心把她抱往來時路上走去,途中君思肖找到一個廢棄的竹棚,兩人於是有了避雨去處,君思肖蒐集棚裡的枯枝落葉拿火摺子點燃了讓她烤火,又把她沾滿泥濘的鞋襪除下,替她推拿按壓足踝,他的動作那麼溫柔那麼細膩,就像他小時候對她的呵護和陪伴。
然後他們倆人對望,互相都看見了彼此眼中的火焰和渴求,也許是君思肖先開始的,但是自己一定也回應了,那是一個潮溼粘膩的吻,但因為終於能確認君思肖的心意,她心中滿溢著漲得飽滿的狂喜,這份充盈的幸福鼓漲在胸間疼痛得令她幾乎要落淚,直到稍後他進入她的身體,她都沒有一絲害怕或後悔。
纏綿過後,她依偎在他胸膛,心裡盼望著這場雨永遠別停,她願意一直留在這小破竹棚裡,留在他身邊。
但雨終究是停了,君思肖帶著她回到山莊,兩人一身狼狽,當時大夥兒看了也沒多說什麼,只安排方大夫來看她的腳傷,這事就像一頁書紙,雲淡風輕,被無心地揭過。往後的日子看似也沒有什麼不同,他還是那個武藝高超俊朗剛毅的君教習,她也還是那個明豔絕倫高貴端莊的大小姐。
但在眾人看不見、察覺不到的地方,有些東西在悄悄滋長。在她彈琴、他練劍的日子裡,延陵掛劍閣窗台上躺著的小白花,她一朵朵珍重收下夾在書頁裡,像是小心收藏起他那份被折疊過的相思;她彈奏的樂音也由清心寧神的曲調轉為情致纏綿的旋律,每一曲都是她不能言說的婉轉心意。
再後來,每每到了深夜待錦瑟睡去,她就悄悄下床離了雲煙閣出門與他相會,每一次的擁抱呢喃,每一次的纏綿繾綣都讓他們更離不開彼此,君思肖曾多次提出娶她,她總覺得不急於一時,他們都還年輕,她可以等,她樂意看著自己的男人專心致志勤修苦練,終有一日邁向更高的武學巔峰。
為什麼當日自己會有這麼愚蠢的想法?
人生的變故總是來得太快、太猝不及防,無量劍莫名失竊時她也擔心但並不害怕,她相信大哥、元大哥、加上他的能耐,找出無量劍是遲早的事,可是接下來事情失控了,愈來愈朝著不利的方向走去,每天都有人上門尋事,元天罡受了傷,連他都險些遭人暗算,若是這些門派聯合起來……玄劍山莊的聲名和榮耀是凌駕於一切,一定要被優先保護的東西,她是二十年來從顱到趾都被悉心照料的大小姐,但她心裡清楚,一朝巨變驟起,大哥是隨時都能為玄劍山莊犧牲的,這一點她也是。
所以就有了接下來的決定,痛苦但不得不做的決定。
她心裡的那隻小雀鳥怕是永遠都沒法再撲騰跳躍了,是她親手扼死了牠。
「憐憐,妳還好麼?」
朱少英關心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朱憐憐迅速收拾起繚亂心緒,又回復到面無表情的表情,輕問:「大哥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只是自己在猜,也就是這個月的事。」朱少英嘆息:「自從發了英雄帖昭告尋劍許嫁的事,小君的樣子就一直很不對勁……只怪我太晚察覺你們的事,否則無論如何我也不會答應拿妳的親事當懸賞。」
「短短一個月間左近所有門派都把矛頭指向我們,連元大哥都受了傷,如果那些人真要聯合起來對付玄劍山莊,我們沒有生路。」朱憐憐垂首:「我知道大哥不願我受牽累,所以一直沒多和我說什麼,但我又怎可能置身事外。我是玄劍山莊的大小姐,也隨時可以為了玄劍山莊做任何犧牲。」
「還沒到絕望的時候,只要找到無量劍的人是玉梔妹子一切麻煩就能解決,我一定會盡力幫著他倆,」朱少英遲疑著,卻又開口問道:「但若無量劍是被其他人找出來的,妳待如何?」
「該當如何便是如何。」朱憐憐神情平靜:「就算往後不能和他攜手白頭,我的心也是他的,只是不能教他知道,免得他心裡難過。」
怎可能不知道就不難過?
朱少英突然覺得悔恨。
看到朱少英的表情朱憐憐當然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想:「大哥不用自責,尋劍許嫁的辦法是我提的,負了他的人也是我,這都是為了山莊的存續,為了無量劍。」
朱少英的表情更痛苦:「這本該是我自己要面對的事……」
「我也是玄劍山莊的人啊。」朱憐憐反過來安慰朱少英了:「況且現下正如大哥所說,只要是楚大妹子找出無量劍,事情就能圓滿解決,在那之前我們只要全力幫著她就好,也請大哥替我留意著他……別讓他憂憤太過做出什麼傻事來。」
朱少英看著眼前的妹妹,心中不免感嘆,朱憐憐自幼養在深閨,但論決心之堅毅狠烈,卻也不下男子。
「我知道了,我會留意小君的。妳去吧,錦瑟還等著妳呢。」
朱憐憐一禮,逕自往延陵掛劍閣前的門廊走去,朱少英留在原地,猶自低迴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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