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慢點。」姜皎小聲囑咐，並無意讓重歡聽見。
暖意湧上心頭，眼前重歡像極孩童那會兒，穿著心愛的鵝黃色衣裙，拉著面黃枯瘦的自己到處串門子。
黃口時期，天生體弱的姜皎經常抱病在床，與枕共生。難得好轉幾日，才邁步出府不餘三丈，咳了血，附近孩子們便湊成群對其指指點點，甚者見他如見鬼般，邊跑邊張口說著姜皎是妖魔附身，拖油瓶，藥罐子。起初姜皎天真，並無多想，只想著病好了，他們便會願意與他玩。
奈何事與願違，長期患上咳疾已是勞神費力，同儕又疏遠，姜皎再樂觀都得消磨殆盡。從剛開始不願與外人接觸，到後來竟連自己人也不再開口說出半字。時常自個兒拿著書，躲在姜遐的書房裡窩著不出。
直至某天，姜遐因事要至重府，經過書房，房門尚未緊閉，留著一縫，剛抬眼，便瞄到姜晈抓著書，捲著瘦小身板縮在他日常辦公的木椅上翻著看著。姜遐搖頭輕嘆，走近後開了門，出了聲。過一會，姜皎緩緩抬首傻笑，他驀然發現那雙黑眼珠子早已無孩童般該有的生氣和靈動。姜遐身為父親責無旁貸，卻也毫無辦法。咳疾難治，甚至不治之症。最後，他語重心長道：『皎兒，隨我一道去重府。』或許帶姜皎出門散心，是他唯一能做的。
待父子至重府，隨侍於大門守衛通報完，便交其二人由重府小廝領往廳堂。
經過遊廊途中，一位身穿鵝黃衣裙的女童如幽靈般從旁冒出，先是毛毛躁躁的甜喊姜遐為『姜公安好』，接著就拉起姜皎的手笑嘻嘻搭話，對方一句未回。
女孩也不在意，一手抓著桂花糕，一邊開始分享自己的糗事。說甚麼自己天生三魂離散，經常被人當作為茶餘飯後的八卦，只是礙於重家千金的身份才不敢於她面前造次。可當時姜晈看她那副無所謂的模樣，說是抱怨，倒不如說是閒話家常。
爾後，在女孩單方面認為彼此是朋友的剎那，夢魘就此掀開序幕。起初，女孩會在姜皎偶爾來重府時，拉上他於自家前院玩耍。漸漸地，攀親帶故一多，院子就愈發熱鬧，曾經譏笑姜皎的孩子們也不知不覺參與其中。幸虧在阿爺和阿孃的妥善教育之下，那些精明伶俐的孩子們已然不敢明目張膽地說過半句。究其原因，便是他與重府小娘子交好。
雖是不再受言語欺凌，姜皎內心卻不痛快。他不明白，為何女孩要這麼做？明明她也不喜歡那些孩子，卻又硬要玩在一塊，還非得拉上自己。
九年匆匆，如今的他們，一位是將及弱冠的少年，一位已是及笄之少女。姜皎那時未想明白的問題，今日終有了答案。
女孩不過是想讓他藉此暫時忘卻身上的病痛，不過是想告訴他：『有我在呢，不怕。』
小小的身軀，藏著從不服從命運的傲氣。那女孩不就是重歡麼！既都是因他生氣，為他著想，睚眥必報又如何，不過是想引人注意的小手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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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重歡略喘著氣，扯著嗓子對姜皎問道：「下次還是花錢請轎夫輕鬆些，對吧？」姜皎注視著重歡，笑而不語。
重歡抬手，當姜皎面前擺了擺，道：「病餃子？」
姜皎回過神：「嗯？」
「你發呆呢？」重歡納悶道：「我還覺得有些費勁，你怎麼臉不紅氣不喘的？」
「那是自然，我體力再怎麼差也比妳好。」姜皎理所當然道。
「喲，病餃子還說起大話了，你以前可不是……」重歡未說畢，耳邊傳來呼喊聲：「姜郎君！二娘！這兒！」
兩人朝約莫五丈距離望去，正是程青站立於人滿為患的結緣寺大門邊，蹦跳揮手。
直至姜皎和重歡緩步上前，程青先是朝兩人行禮，後開口道：「夫人已先行進去前殿，命我在此等候二位。」
重歡點頭，問道：「到多久了？」
「約半個時辰。」程青如實回道。
「嗯。病餃子，那我們也……」重歡轉頭，發現姜皎一臉嚴肅，兩眼直盯著結緣寺的前殿，她問道：「怎麼了？」
半晌，姜皎收回視線，淡淡回道：「有妖氣。」
妖一字竄進耳裡，程青瞬時提高音量，結巴道：「有....有.....妖嗚嗚嗚……」
事發情急，重歡立刻伸手摀住程青口鼻，語帶恐嚇道：「小點聲，這兒人多，要是都被妳給嚇著，我們都要被亂腳給踩成肉餅。」程青聽聞又下意識安分起來，深怕自己成為腳下亡魂。
見程青鎮定後，重歡放心收回手，接著努力吸著鼻子，表情有些微妙。她衝著姜晈，小聲笑問道：「可知妖氣從哪裡傳來的？可知是何妖？」
頓時，姜皎表情貌似震驚又帶著納悶般地盯著重歡，問道：「妳嗅不出？不應該啊！」
「呵呵，唉…」重歡乾笑幾聲，語氣流露出苦悶，嘆道：「莫不是從姑瑤山回後，便如此了？」
「除此之外，劍法和術法可有落下？」姜晈又問道，心中升起某種不安。
「我又沒失意，怎會落了劍法！」重歡駁道，猶豫一會，又吞吞吐吐：「不過術法就…有時不太靈，呵呵。」她暗自怒罵體內的聚魂石，本此靈力鎖在身上就已經讓她難以學習和施展，現在更不用說整顆鑲於印堂，光是要運氣，腦袋瓜就隱隱作痛。
「問妳還說沒事。」姜皎眉頭深鎖，沉重道：「這姑瑤山果然古怪。」
「也有可能是我睡太久了也不一定，方才連爬個小山都能喘。哎，先別說這個了！」重歡道，反正暫時也找不出原委，索性把話題拉回：「妖的事先解決吧，這裡人流往來多，絕不能被其影響利用。」
自古人妖殊途，本妖並不會主動出現在人多之地，人亦是。雖目前無法判斷此妖有無害人之嫌，可倘若有，十有八九便是要吸取人之精元來加速提升修為。
姜皎頷首，道：「我能力不及，無法知其是何妖。」從門口往主殿看去，供奉主神的位置較比幾年前，多了一棵桃樹，他指道：「妳們看。」
重歡順著手指方向看去，問道：「你覺得桃樹有問題？」
「嗯，妖氣便是從它發出的。」姜皎表情困惑道：「可奇怪的是，有妖氣卻不見妖。」
「得找。」重歡忽興致勃勃道：「怕是這裡人聲鼎沸，愈發喧囂，全因有尊大神在此坐鎮咯！有趣得緊！」
「不妥。現今你我二人手無寸鐵，而這妖的法力也不知深淺，要不……？」姜皎面對心懷壯志的重歡，一時到嘴邊的話硬是不忍再說。
而身邊的重歡自當明白姜皎所顧慮，她體諒道：「我一個人也行的，要不你先回去？」
「那怎麼行！」姜皎聽見重歡要獨自找妖，趕忙勸道：「歡兒，妳來這兒不是來捉妖的。」
「那我也不是來求姻緣阿。」重歡笑道：「反正也好久沒有施展拳腳了，拿來練練手倒也不是件壞事。」
「這事要從長計議。」姜皎又道。
重歡揮手道：「不用，一隻妖怪，能多厲害？」貌似勢在必行。
「歡兒！」眼看勸不動，姜皎心裡急吐道：「若妳未曾去過姑瑤山，遇到那光怪陸離之事，我倒也不阻攔。可如今妳因此術法失靈，察覺不出妖氣，身上又沒個傢伙，拿什麼跟人家鬥！」
話說出口，氣氛瞬間萎靡。重歡澄徹的雙眸盯著姜皎，垮著小臉，一時無話。
程青望著不對，想要插上話，重歡卻又這時開口，沉道：「你不信我。」
姜皎無奈回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重歡未回，一旁程青見縫，趕緊幫腔道：「二娘，姜郎君是在擔心你的安危阿！」
此時，前殿後方冒出陣陣濃煙，三人抬首望去，起初以為是在燃燒供奉神明紙錢或者桃花竹藍。爾後卻又看見那黑團中，參雜著詭異青煙。
方才爭論之二人面面相覷，遂姜皎開口，嘆道：「若妳不嫌棄，我與妳一道吧。」
重歡聽聞此話，一掃陰霾，笑得甜膩，像個孩子終吵到糖般。她於袖口又拿出一枚傳聲符，遞給小青：「青兒，回頭等阿孃出來，你們便回重府，不必等我。這符可還記得如何用？」
程青點頭，心領神會道：「還請二娘務必當心。」
最後，重歡用肩膀朝姜皎的手臂輕輕一撞，口氣歡快：「病餃子，捉妖去囉！」
姜皎眼眸彎成月牙狀，似是溫和的河水細流涓涓，又似不見底的暗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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