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的手搭到了肩膀上來,雪倫的上半身因這感覺而猛地抽搐了一下,突然從睡夢中驚醒令她的身體微微發寒。她先是下意識咕噥了一聲:「維爾……?」然後才慢慢睜開眼睛。
似乎不是──雖然她由衷希望來的能是她心中所想的人,這人的氣息、手心的溫度、乃至觸碰她的方式,全都和維爾截然不同,早在張開眼之前,她就已經有定論了。
不是維爾,卻與他很有關連的人──現任的王牌獵人就蹲在雪倫旁邊,毫無表情的臉正低頭凝視過來。他一手搭在雪倫肩上,另一手卻拿着步槍,令雪倫一時間有些納悶,但一待朦朧感再消退一些,她便依稀記起自己倒下來之前本來想做甚麼。叔叔回來的時候,大門應該是開着的吧。
雪倫不知道肯格能推敲出多少,但他甚麼都沒有問,下一刻就將手環過腋下,把她扶起來走向沙發。筋骨因卧地許久而僵硬起來且滲出刺痛,但雪倫還是得配合肯格,讓他用很有效率卻有些粗暴的方法帶到客廳坐下。
「你休息下吧,別又倒下了。我待會就再出去。」
雖然有些冷淡,但肯格甚麼都不問,好像他自己想到個可接受的結論就行,他這做法反而幫了雪倫一把。這麼夜了,他們還有工作餘下。稍一安心下來,雪倫便開始在意起這件事,她倒也很快就想到,晚間才應該是最需要防範的時候,尤其像亞蘭特家這樣的精英份子,他們的工作搞不好這時候才開始。維爾不太常需要捱夜,也許是多虧叔叔把這都扛上身了吧。
但是,維爾今天還是沒有回來。剛才跟蘇菲亞的對話,忽然因這個事實而一口氣湧上腦海,逼使雪倫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叔叔……維爾呢?」
「還在站崗吧,他今天得看守外圍。」
「……是他慣常做的工作嗎?」
獵人把眼珠轉了過來。問太多了,無論是突然變多的提問,還是自己當下那怯懦的語調,都很自然會招來懷疑。要是就此打住,還能當甚麼事都沒有,雪倫自覺再繼續這話題也不會有好結果,腦中卻回響着蘇菲亞說道「你想想辦法」的聲音,推使着她把話講下去:
「維爾最近好像在做甚麼很艱難的事,沒休息夠、飯也沒好好吃、眉頭也總是鎖得緊緊的……我不清楚那具體是甚麼事,但這不是不太好嗎?」
比起告訴肯格,這更應該是說給維爾聽的話。雪倫也好想見他,好想再跟他悠悠詳談,但他最近就連在家裏露面的時間都不多,就算難得碰面,他也顯然沒這閒情,好像變得冷漠而陌生。所以一切說話最後都只能搬到這裏說了,幾乎毫無意義,只為了讓自己好過些而生的話語……
「把身心都操勞到極限,卻還隨時得要戰鬥,這不是很危險嗎?我不是要質疑叔叔的做法,但要是能稍微……」
正因為這些說話只是虛浮的自我滿足,別人若要反駁,只需一句就夠了:「這可都是為了你啊。」
心頭猛地一震,雪倫本來就不夠堅定,當下在這句說話面前就像被封住了嘴。肯格眼裏雖然沒有怒意,毫無動搖的眼神,卻像生氣的人凝視着對手一樣緊盯着雪倫。
「我是想他不只着眼於這個目標……但到這一刻為止,這肯定是他堅持到現在的唯一理由。從四年前開始,我都沒有特別強逼過他,所有事都是他自願做的,甚至還主動跟我要過強度更高的訓練呢。」
唯一理由──這句話有如針一樣刺進了胸口,令雪倫不得不交握起顫抖起來的雙手。要是換個事件,這可能是件值得異性高興的事,雪倫卻只感到像催吐一樣的噁心感受沉在胃部一帶。叔叔說得沒錯。無論本人情不情願,內心總會擅自開始求證。那個曾會因訓練太嚴苛而撲到她懷裏哭泣、會因為無法融入同輩而面露寂寞的維爾,從四年前便幾乎再沒讓人覺得他動搖過。當那雖然有些不夠可靠,卻帶點陰柔魅力的特質消失掉之後,他便像有如變了個人,定型成為了認真得可怕的獵人,歸根究底,自己很可能才是這一連串「問題」(能不能繼續稱這是問題,雪倫此刻其實已不敢肯定)的遠因……
「然後,終有一天,他會明白甚麼才是自己該做的事吧。把曾經認為很重要的事放下,只專注於他本應盡的責任……想當然他會因而失去甚麼,但這是人成長時必需付的代價。」
那麼,叔叔當初是為了甚麼而收留我?這問題一浮進腦海,雪倫便跟着倒抽了一口氣。這和剛才聽到「維爾是因為自己才變成這樣」一樣帶來了無法想像的衝擊,就像是深信的事物忽然被徹底推翻,無助得令人想就此發狂大叫的可怖感受。
「太過份了……」指的是甚麼,連雪倫自己也已經不太清楚。顫動擴散到了全身,但她仍為了嘗試驅散那毀滅般的衝擊而逼使自己站了起來:「到時候,維爾還是維爾嗎?他這樣難過,我們卻在說這是沒辦法的事……如果我在這裏是在幫忙做有如殺死他的事,那我寧願當初……」
「你已經殺掉不止一個人了。」
雪倫為了制止自己驚呼出聲而慌忙伸手捂住了嘴。肯格的表情幾乎沒有變化,以壓低的聲線為首展現的氣場轉變,卻不言自明地向人傳達了他的憤怒。
「按你所言,你們已經殺了不知幾個人了,這家族裏無一倖存。為了守護這條村,我們都放棄了一些東西,這是我們以此為謀生之道的代價。但也正因為我們有與那不可理喻的生物對抗的力量,所以我們必須留在這裏,負起責任當個獵人,終其一生。換個角度來說,這也可算是加諸在我們一族身上的詛咒。」
這說法倒也客觀,現在的維爾,還有叔叔他自己,也都深陷名為責任感的咒搏當中,無法脫身。雪倫比其他人更明白肯格說的一切都是事實,卻無法輕易認可至今為止發生的事。她抬起頭,硬是想再說些甚麼,但當她目睹肯格的臉容後,一切言語就此揮發在心胸之間。
「我不是針對你……但是,為了盡到守護大眾的責任,我們有時候不得不把身為人、身為父母該做的事排到後面,就算親屬們如何拼命呼叫,自己也沒可能及時出現在他們身邊。這種痛苦,你們又可曾知曉?」
在說話期間,獵人的眼睛倏地變得憔悴,平靜地站着的身影也沒有了剛才的氣場。這不是「護手」會有的面貌,但雪倫一點都不感陌生,她從另一個人身上看過許多次,自然也比常人更快察覺到這一切的變化。正因如此,她能恨肯格的理由又減少了,努力想拿來反駁的說詞也更站不住腳了。軟弱的傾向一從腦部漫延到四肢,她便像斷線的玩偶一樣攤坐回沙發上。
「……很快就會結束了,你再忍耐下吧。」
最後丟下這句話,獵人便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至於這到底算不算安慰、指的究竟是甚麼,雪倫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好想睡──就算這樣想,效力已過的藥也沒有再帶她離開現實,令她只能就此任由思緒侵襲。
我的確沒有資格。就算再不情願,她也只能認同肯格的說話,心臟一帶隨即泛起了更為顯著的酸痛。無論站在甚麼立場,她都沒資格提意見。
因為自從四年前的晚上之後,她看到的月亮就是紅色的了。
*
再次張開眼的那一刻,維爾看到的是比之前更深而暗的夜空。
多虧腹部一帶的痛感,他不單沒有昏死得太久,也很快就體悟到較早前發生的全都是事實。他努力回想起最後的情景,猛地捉起放在自己胸口上的東西坐了起來。
他翻開筆記。那個神秘男孩確實在上寫了甚麼,非得找出來不可。沒花上多久,他就在一頁新版面裏發現了不屬於他的筆跡。
「這究竟算甚麼東西……!」
才剛瞭解到其中的意義,維爾便耐不住低喃出聲。他忽然覺得四周溫度驟降,全身跟着打起了冷顫。
第三節完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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