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亞.卡雷利亞斯曾有個姐姐,雖然生母不同,卻仍對妹妹體貼又親切的、令人仰慕的姐姐。
她們是年紀差距很大的姊妹,蘇菲亞才剛開始在村校上課,姐姐卻是帶着大學的畢業證書回鄉了,換算下來,要說姐姐是妹妹的母親,似乎也並無不妥。但亦正因如此,在年僅四歲的蘇菲亞看來,這穩重又堅強的女性可謂份外惹人親近。姐姐之前常在村子和首都之間來往,兩姊妹見面的機會總是斷斷續續的,所以當知道姐姐之後似乎將會一直留在村裏時,蘇菲亞高興得不得了。
就在姐姐回來的那一天,蘇菲亞特地從學校帶回了親手種的盆栽,想給對方驚喜,但她卻從沒關緊門的會客室中,聽到了這樣的對話。
「……這是為了甚麼?你不會說是為了我吧?」
門隙中漏出了姐姐的聲音,她開朗好聽的嗓音中,此刻卻混着不自然的顫動。
「為了這個家──這是事實,我不瞞你。」接着是爸爸的聲音,和姐姐剛好相反,他的語氣比平常還輕鬆:「但同時也是為了你啊,你想想基亨爾家是甚麼家族?對像我們這樣的小家庭而言,還會有比那更好的歸宿嗎?」
「那是「你」的好歸宿吧!我現在過得很好,不用你費心。我不是為了被你賣個好價錢而努力唸完大學的。」
「我知道你很努力……這幾年寄給你的錢,你就連一片銅板都沒用過呢。但你應該記得吧?在這之前,可都是這個家把你養大的,你現在卻要狠心離棄家庭嗎?」
「我要是狠心,就不會回來了……爸爸。」
在語氣稍為變得溫和的同時,姐姐第一次在這談話中如是稱呼了對方,房間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停手吧……現在還不會太遲……」蘇菲亞注意到姐姐的語調變得幾乎像和她說話時一樣溫柔,好像說起了和之前完全不同的事情:「別再做這些事,想些能把村子發展起來的方法吧?我想了好些計劃,大陸到處都正在忙着發展呢,我們也一定可以……」
「閉嘴!」
「啪」的一響緊接着父親的怒吼傳來,飆升的氣炎好像會穿透門板刺痛皮膚,令蘇菲亞得忍住不驚叫出聲。
「那樣的東西,我要來有甚麼用?徒勞的,所有事都是徒勞的,唯有權力跟財富,才能保障我們此刻有的東西。你忘了你母親是怎樣死的嗎?那時候我們要是再有權一些,就能趕及將她送到更好的醫院了。現在只要你乖乖聽話,就能令這個家再安穩個幾十年,你現在卻要違抗我嗎?!」
赤裸裸得醜陋,爸爸那像是在哭喊的聲音令蘇菲亞不太想再想下去,但她的腳當下卻不聽使喚。她忽然想到,姐姐一直都把媽媽叫做姨姨。
「……我不該回來的……辛希亞和尼克說得沒錯,我不可以回來。」
姐姐用回和當初很相似的語氣回道,唯一不同的是那裏面此刻多混進了些淚音。
「我沒打算在你的掌心裏跳舞,如果你堅持要干涉我的未來,那我也會有自己的辦法。」
「甚麼……?」
爸爸也毫不客氣,語調上表露出些許嗅得見的險惡。
「我在首都的幾年不是白過的。」
話音落下,腳步聲響起。蘇菲亞忘了她的雙腳還無法動彈,結果只能在原地和推門出來的姐姐四目交接起來。姐姐眨了眨與她完全不同的湖水綠色眼睛,一句話也沒說,只拖着她快步離開門後,一直走到妹妹的房間才願意停下腳步。
姐姐始終不發一言,只是別開臉站着。直到時間長到蘇菲亞不能不擔心的時候,她伸手拉了拉姐姐的衣擺,姐姐便跟着突然蹲下來,伸手將妹妹擁進了懷裏。蘇菲亞完全不知道該做甚麼,只小心拿穩了左手上的盆栽,以免打翻。
片刻過後,姐姐將蘇菲亞從懷裏放開,手搭住她的雙肩,眼中只容得下妹妹。蘇菲亞筆直望着姐姐那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的怪異臉容,看着並感覺她伸手撫摸着自己的臉頰和長髮,笑意稍為變濃了一些。蘇菲亞一直期望姐姐能多點這樣接觸自己,替她梳頭髮、換衣服,現在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姐姐之後提起了妹妹沒有拿東西的右手。
又大又軟的雙手包握住蘇菲亞的右掌,姐姐的笑容好像下一刻便會落下淚來。
「蘇菲亞,你聽好了……千萬不要變成我們這樣。」
她來不及理解,姐姐便突然起身離開了。小女孩完全不懂反應,時而望向姐姐離去的身影,時而望回她始終忘記送出去的盆栽:上面種着一朵盛開的龍膽花。
蘇菲亞每次回想到這件事,都會覺得自己要是有勇氣叫住姐姐,迎上去把盆栽送給她的話,之後的發展就會不一樣了吧。但她甚麼都沒有做,直到僕人來找到她之前,她都只是呆立在自己的房間裏。
姐姐離家的一星期後,傳來了她的訃告:首都發生了一宗沒有疑點的交通意外。
在那之後不久,貝爾法斯特一家搬到了這條村。
*
蘇菲亞十分討厭維爾基姆.亞蘭特。
她向來不喜歡和男生玩,覺得他們都是腦袋空空又吵鬧的傻瓜,這男孩卻令她明白到,不愛作聲的哭包原來也一樣惹人厭。
話雖如此,他頂多也只是和普通的男孩一樣不討喜而已,令蘇菲亞幾乎要「憎恨」他的,是另外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和父親有關。
「蘇菲亞,你認得右側的男孩嗎?」
那年的追悼日,她們父女和亞蘭特家父子都來了,村民也比往年多,把幽靜的墓園擠得份外熱鬧。儀式明明還沒完,父親卻和她說起悄悄話來。
認得啊,膽小鬼。她斜視着那像是躲在他父親腳邊似的男孩,點了點頭。
「待會去和他打個招呼如何?你得跟他打好關係啊。」
蘇菲亞當時只覺得爸爸在開她玩笑而有點生氣,隨着時日一久,她卻慢慢推敲出了此言的含意。她想到姐姐,想到當日在門外聽到的對話,早在還小的時候便得出了她的結論。
另一個原因則是關於雪倫姐姐。
「能把想着就難的問題解釋得這麼清楚,小蘇菲你頭腦真的很好喔!」
雪倫.貝爾法斯特──正好在蘇菲亞失去姐姐的時候來到村子、小孩們都會稱她為「姐姐」的人物。這位小姐姐方方面面都比不上本來的姐姐,但她開朗又健談,而且對誰都一樣友好,蘇菲亞於是也越來越喜歡黏在她身邊。和她分享事情,總是比找爸爸或媽媽都愉快。
蘇菲亞想再多討幾句讚美,正準備將話接下去,後面此時卻傳來了爭吵聲。她眼白白看着雪倫把視線轉了過去。
是稍為年長的男生,還有膽小鬼,他們本應在玩,卻好像起了甚麼爭執。蘇菲亞才剛看到年長男生的嘴形,卻好像已猜到他想說甚麼……
「走開啦!你真的很礙事!」
有段日子之後,蘇菲亞也開始這般呼喝他了。每次的發展都一樣,某人很快會趕過來把她們分開,在一旁安慰起膽小鬼。
只有他能老是跟雪倫姐姐在一起,讓她捧在手中呵護。
又軟弱又礙事,這樣的男孩將來卻恐怕會成為她的丈夫──她不像姐姐一樣剛強,若然爸爸真有此意,她恐怕也只能接受吧。
鎖掉她的未來。
搶走好不容易遇見的另一位姐姐。
要是從來沒有他這個人就好了。直到三年前的那一天之前,蘇菲亞一直都如是想。
*
蘇菲亞本覺得這是個好策略,與其追着那飛快的生物猛跑,何不分一些人去埋伏,再讓追兵將之趕到相應的地點包圍撃殺?獵人們就是不懂變通。
她悄悄混進了某次行動中,親自擔當這個崗位,意圖證明這想法並非外行人的空談。實際上,這雖然有些風險,卻也並非全不可取──如果實行的是個功夫到家的獵人的話。
蘇菲亞唯一來得及目睹的,只有人影突然從本來預計的反方向衝出來的光景。她慌忙開了一槍卻沒射中,身體下一刻便挨了沉重的衝擊,手槍從手中飛脫,有如被車撞到的衝力則使她在地上滾了幾圈。她努力重新睜大眼睛,盆據視野的卻只有仿如乾屍般醜陋的男人身影……
就在她伸手遮起臉,即將要拼命發出慘叫之際,兩聲槍響擦過了頭上。
男人的重心稍為向右傾側了一下,急速的腳步聲踏破落葉逼近,揮來的短刀刺進了他的手臂。趕抵的啡髮男子單手舉起步槍補上了一撃,但男人向後跳開了。男子則把握當下的空檔,站到了蘇菲亞前面。
蘇菲亞也奮力坐了起身,啡髮男子穿的雖然是夾克配長褲皮靴,很常見的獵人裝扮,蘇菲亞卻很快就認出了這名與自己同年的少年獵人。他稍微轉頭,喊了一聲:「坐着!」
男人還沒有死心,她稍為壓低身,再次發力撲向兩人,但少年獵人似乎看穿他的進攻方向,揮動槍柄把他撃退回去,並多開了一槍作牽制。攻堅不利,男人於是瞬速轉身打算逃跑,獵人瞄準了他的背影,但就在他打出新一發的同時,槍支卻發出了「咔噹!」的響聲。
蘇菲亞沒馬上搞懂,只聽見獵人重重呼出鼻息。他垂下槍枝,身子雖然轉了過來,目光卻依舊看着男人逃去的方向,着手為步槍換上新的彈匣。
「……你不追上去嗎?」
蘇菲亞鼓起勇氣問道。反彈回程的裝彈控制杆敲出了瞭亮的聲響,少年獵人回頭矋了她一眼,令她不由自主的嗚咽了一聲。都怪你礙事,他的眼神如是說,而她也無從反駁,只有低下頭。
獵人下一刻卻放鬆了眉頭,刺人的氣炎從他的眼眸裏消退。蘇菲亞想搞清楚而偷偷抬頭窺探,結果被逼得意外地近的身影又嚇了一跳。他蹲了下來並且將身傾前,伸出的右手先後拍了蘇菲亞的後頸和腰際一下。突如其來的暖感忽然兩度略過身體,不等她理解這是怎麼回事,對方便自顧自作了他的結論:「應該沒受傷。」
沒有刻意擺出笑容,獵人直來直往的態度,令蘇菲亞明白他不是有心吃自己豆腐,但她還是老大不高興。她下意識伸手摸向腰間,心頭不由得跟着一涼──那處的衣服上留下了大片磨損,毀爛的衣物纖細摸上去是不規則的粗糙觸感。死亡的恐懼這才突然變強烈,令她無法動彈。
就像是被人抽住胸口,苦悶不斷漫延開來,眼淚也跟着一湧而上,蘇菲亞不想被人看到這狼狽樣,儘管知道是多餘的,但她別開臉擦起了眼睛,盡力壓制住當下的情緒。獵人此時卻對她伸出了雙手。
被他左右抵住臉頰,蘇菲亞被逼將視線轉了過去。雖然想大罵對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但當看到他的神態後,她卻說不出話來了。
毫無笑容,說要安慰人也未免太難以令人安心,獵人這模樣卻令蘇菲亞一時間變得目定口呆。表現雖然乏善可陳,對方此刻的眼中卻只容得下自己,瞳孔裏浮現着柔和的亮光,就像在對眼前的人說:你不要再哭了。他的眼神、抵在臉上的和暖指尖,令蘇菲亞的心頭猛然一震。她幾乎忘記了,但在小時候,某個很重要的人曾經用過和這類似的眼神看着自己……意外衝擊令她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她低下頭,在一陣嗚咽過後放聲大哭了起來。
蘇菲亞曲起雙手捉住獵人的手臂,她不想在這人面前表露這般難堪的一面,來歷不明的疼痛卻填滿了她的胸口,在這情緒面前,剛才對死亡的恐懼好像根本算不了一回事。也許是看見「安慰」完全招來了反效果,那雙手曾經抽搐了一下,最後雖然沒有挪開,卻也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舉動,就這樣有些可笑的停在原處。這人是大白痴。蘇菲亞在心裏斷言,這也成了平復情緒的契機,令她慢慢重新冷靜下來。
「別再久留了,我們先會合其他人,然後……」
等總算可以抽回手之後,獵人接着便說道,卻又在途中打住,朝這邊看了好幾秒。他之後起身撿起那被男人打飛的手槍,將之插到腰上,走回來說了一聲:「抱歉。」
不會吧……蘇菲亞雖然如是想,卻也覺得只有這可能了。獵人用所謂公主抱的手勢抱起了她,小跑了起來。
蘇菲亞責罵膽小鬼時從不正臉看他,因為她生氣時,臉很容易漲紅起來,她不想別人誤會她在害羞。她當下臉也很紅,所以依舊把臉別向了旁邊,但抱住她的人似乎完全沒發現。
「……謝謝。」
她的話音可能比沿路的風聲還小,彷彿跟本不打算讓人聽到:「但你倒是抱緊點啊……晃死人了……」
「抱歉……現在有好點嗎?」
於是她完全被這回答嚇了一跳,獵人按她的話做,把她抱穩抱緊了一些。蘇菲亞沒有再回答他,只悄悄地稍稍將頭靠向了他的胸口。
這就是她與維爾基姆.亞蘭特相遇的經過。
附節(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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