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上旬,對大陸上的很多地方已屆入冬的時節,聯邦北部地區展現的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景象。微涼潮濕的空氣幾乎可以結出薄霧,既令四周瀰漫着鮮草的腥臭味,也將整片森林籠罩在淡薄的神秘感當中,令人覺得這裏是不是會蹦出女巫或是妖精之類的鬼怪。
就是這片略為陰森的森林裏,有名男子站在一棵樹下。
這個姑且還該以「男孩」來稱呼的人年約十五、六歲,身穿白色襯衫和褐色皮外套,下身配的是牛仔褲與啡色短靴。不像村裏的其他年輕人,他絲毫不介意靴子上會不會賤到泥巴。
一陣風稍為吹亂了啡色的短髮,淺褐色的眼睛正全神貫注地留意着眼前的情況,手裏的步槍則架在預備射擊的位置,隨時準備開上任何一槍。看到村裏的男人們架起步槍並不是甚麼新奇事,但要做到像他這樣,在探頭瞄準的同時注意到不要暴露影子,這就不是太多人能辦到的。
「有了……在那棵樹旁邊!」
男人高亢的吼聲竄過耳邊,讓他立時感到背上一涼。維爾基姆.亞蘭特──獵人世家「護手」一族的準獵人──在心裏大大的嘆了一口氣。
多虧那個男人的大喊,眼前的黑影馬上就察覺到行蹤敗露而慌忙準備逃跑。這個人影只是普通的「雜種」,他們不難對付,卻和厲害的一樣跑得快,要是讓他們逃掉就傷腦筋了。維爾有一秒想過要不要換裝銀子彈,馬上卻又作罷,並朝和其他人不同的方向起步。
要不是那一喊,也許已經完結了──正要追蹤敵人的獵人不會有空多想這些,不帶自信,也無關氣魄,腦袋只用來思考該如何行動的維爾,瞬速移動到可以和同伴拉起十字火線的地方,停步開了兩槍。
第一槍打進了目標的胸口右方,第二發卻打高了。雖然是人類體型的大小,要擊中這些動作敏捷的怪物,難度仍不是打打鹿或兔子可比的。要是兩發全中,目標無論如何都會遲緩一下,這打失了的一發卻沒能發揮到這個效果,甚至為對方留下了反撃的餘地。
偶然也會有這種情況,意識到狀況不妙而正試圖脫身的敵人,會突然放棄逃跑朝追兵反咬一口。改變方向的用時還不到半秒,腳力驚人的一蹬一下子就能跨越數十米的距離,當維爾察覺到他的意圖之際,就明白對方下一刻就會衝到自己面前來了。
一如他所料,甚至無從得知對手是甚麼時候跳起、甚麼時候拉高手的,只有中年男性一邊跳起,一邊拉弓將右手往下揮的身影映入了眼簾維爾改變了步槍的握法,顧不得槍管還在發熱,右手握住槍托,左手則握向槍管,以橫向拿着棍子般的手勢將整支步槍揮向斜上方。
怪物的利爪足以在任何獵物身上劃出刀割似的傷痕,要是和這一比,被槍管燙到根本連受傷都算不上。維爾的手並沒有白受苦,勉強計算過角度的一撃打抵上了黑影的手腕,強勁的衝力不僅彈開了對方的手,也牽動他的腰部稍為向後彎,令仍然浮在半空的身體失去了平衡。
沒有猶疑任何一秒,維爾再度改變步槍的拿法,讓槍托朝下,然後舉高手,使勁往眼前人影毫無防備的肚皮上揮。
一陣沉沉的聲音傳到了耳裏,木製的槍托深深陷進了男人瘦削的腹部。維爾自己的重心亦因為這下進攻而傾向了前方,他馬上就乘着這個便於下肢發力的姿勢往雙腳施力,向後跳了一大步。
那怕是再優秀的獵人,都不可能與「它們」在至近距離的戰鬥裏討到甜頭,如何確保距離就是人類在這場對決中的生命線。而且,沒人能保證對方會就這樣乖乖被打飛,突然乘着衝力改變方向,朝這裏踹來一腳──這還是有機會發生的,任何人都不能在這種距離避過如此迅速的一撃。
所幸這情況並沒有在當下發生,男人瘦巴巴的身影就這樣連滾帶翻的滑行了一段距離,揚起了一群枯葉。和其他人離得比想像中還遠。同伴的腳步聲仍然好遙遠,令維爾猛然意識到這個事實:沒有人可以支援自己。這自然是想當不利的情況,但他採取了和其他人不同的行動。內心發寒了還不到一秒,維爾便重新架起步槍,一面前進,一面朝仍然倒在地上的人影開火。
他邊走邊開火,以一秒一發的步調持續讓手上的步槍擊出7.62毫米的子彈。在這些移動速度可以達到秒速數十米的怪物面前,逃跑是沒有意義的,與其慌忙後退為敵人提供反擊的機會,倒不如真接迫近對方,讓標的物的體積變大,務求在彈藥耗盡之前將其擊倒。不只維爾,這是每一個會參與行動的男人都知道的常識。但是理論歸理論,實際行動的時候,一旦恐懼稍為壓倒理性,人就會往後退。
如果不裝填銀子彈,放倒這些「雜種」大約要五至六發,半自動步槍的彈匣能裝進八顆子彈,如果說這種破釜沈舟式的進攻是個賭局,那麼事先打掉兩發的維爾從賭本開始就很不利了。但是維爾相信這是當下的最佳策略,而且他比大部份獵人都清楚自己在做甚麼。他一個勁地讓與視線呈一直線的步槍槍口噴出火光。
咔噹!殘彈歸零的槍枝為了提醒射手裝填彈藥而在槍機部發出響亮的空彈聲,視乎情況,這聲響或許也會成為獵人的喪鐘。但是直到下一瞬間,站着和倒下的人的角色也沒有變。
沒有再漏掉任何一發,被六顆子彈全數命中的人影僅能有的動作便是不住的痙攣。走到他身邊的維爾舉起已經換上新彈匣的步槍,朝他的頭部開了一槍。
人影就這樣維持瞪大眼的表情倒下不動了。
維爾的同伴這時候才終於趕到,甚至還沒有開過一槍。
*
「維爾基姆.亞蘭德──你為甚麼擅自離隊?」
沒有任何關心或問侯,姑且算是此行領隊的列曼劈頭就對維爾表達了這般的質詢。年屆壯年已久、身形圓潤而缺乏腰身的列曼,霎眼看起來似乎和獵人這個崗位不太有緣,令人覺得他應該和村中許多男人一樣,僅為了承擔義務而擔當起這樣的工作。然而事實剛好相反,他在這方面相當受到村長的重用,要是肯格忙不開,事情多半就任他處理了。也許正是出於這某種意義上的競爭關係,他和肯格的關係並不好,彼此似乎都對對方的做法頗有微言。所以維爾也很擔憂會不會被他找麻煩,父親卻堅持要他參與由這個人帶領的行動。
話雖如此,大概沒人認為剛才這令人捏一把冷汗的特技表演值得鼓勵,同行的另一個中年男性亦正對維爾投注帶有責備意味的目光。
「我知道你滿腔熱誠,但我們到底不是軍人,就算是為了保衛家園,也不需要走火入魔似地衝出去尋死。」
所以維爾得到了這樣的訓話,無論結果好壞,別人還是認為他做了過於破格的舉動。也不是特別想作勢抗議,但維爾還是從責備自己的大人身上微微別開了臉,簡短地回了一句:「我沒有急於尋死的意思。」
這回答可能不是很禮貌,但他沒有率直到可以直接道歉,當然,也不覺得自己有需要道歉,所以沒有其他話可以回。隨着臉部轉向的視野一直沒能找到落點,最後停了在他剛才打倒的「東西」上頭。
倒在旁邊的身軀──吸血鬼的屍體,看起來就是個瘦骨嶙峋的男人,有點令人難以想像他曾經是足以威脅許多性命的奇妙生物。他們的身影大多是這種模樣,尤如經歷過長時期的嚴苛日子,令人聯想到貧困地區的付餓民。不過,最能夠引起維爾注意的,終究還是他們身上的「另一個大特徵」。
眉心開了一個洞的男人就這樣維持瞪大眼的表情死去,在死前突顯了他們這種生物最大的特徵──血紅色的眼睛。據說會將月亮看成赤紅色的這雙眼睛,算得上是吸血鬼們的「身份象徵」。瞳孔中那恐怕比血色還要來得鮮艷的紅色,正在秋季微弱陽光的映襯下,散發出這片大陸上最具生命力,卻又帶有最濃厚死亡氣息的光芒,和四年前那個晚上一樣的光芒……
「你那行動方式卻令人只能這樣想你。我們姑且是團隊,現場行動也不是你的個人表演環節,只要有人像你這樣亂來,所有人也得一起承擔同樣的風險。誰會為了這種事如此拼命啊!」
就在維爾的視線落在那雙紅色的眼睛上無法抽離之際,這樣的說話傳進了他的耳朵。地上那雙始終沒有閉上的眼睛就似在傳達不得善終的怨念,不免教人望而生畏。他還是第一次像這樣凝視死去獵物的眼睛,但是他早在這之前就看過同樣的眼神,就是四年前的時候,叔叔和姨姨的眼神……
心跳忽然加速,體溫也跟着稍微下降,維爾感覺被那雙死去的眼睛壓迫而吞了吞唾液。誰會為了這種事拼命?沒必要為此而承擔風險?在腦裏重新組織出來的說話,此刻正重重刺激到維爾越來越崩緊的神經。
「……你要是會害怕這些,那就別繼續做了吧。」
所以他回了這麼一句。對向的人則揚了揚眉,朝突然語出驚人的他皺起了眉頭:「……你這話甚麼意思?」原本含而不露的惡意好像稍為變明顯了些。
「沒甚麼。」維爾也回過頭,同樣朝對向的人皺起了眉:「要掌握這些傢伙們的行蹤本來就不是容易的事,我只是覺得,與其讓半吊子的人插手進來,還差點把難得一遇的機會搞壞,不如早點讓這種人回家休息比較好。不然,以往因為吸血鬼而死傷的人都不會安息。」
曾經有人因他們而喪命──維爾帶怒意的眼神補充了這樣的語意。列曼沒道理會不知道亞蘭特家的遭遇,所以現在才會因準獵人語意傲慢卻又並非毫無道理的話而遲疑了一下。
「你最好別太囂張……」但是,像這樣被後輩當面挑戰,大人們還是不一定能忍住不暴露原型。瞪大眼睛的列曼朝維爾走近一步,右手食指指向他的肩膀。
「持着自己是「護手」的後裔,就隨便張口說些沒大沒小的話……還只是個準獵人的小鬼,大人的事你懂得多少?肯格除非全心要搗亂,否則他將你安排來這裏,就是說明他認為你的學藝不夠,需要向我們學習,這點你最好給我搞清楚!」
就連旁邊的中年人好像也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語意激昂的列曼,對比起來,維爾的反應好像還更平靜些:「學藝不精我就認了,如果是父親,就算只有他一個人,也能令事情以更好的方式落幕吧。不過……」
「有些方面,我想我們父子的確學不來。」
「甚麼……?」
「我曾經聽過這樣的傳聞──深得村長信賴的那個男人往往要同伴冒險拖住目標的腳步,好讓自己能打下致命一擊。這使他成為了勇武的「公家英雄」,但同時也不止一次令同行的人受傷。你有用人的策略,這就能解釋你為何會對擅自行動的我不滿到這地步了吧?」
父親要是在場,大概馬上就會給我來一巴掌吧。話才剛就出口,維爾便在內心咂了咂舌頭。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憤怒,以致連不能說的話都說出口了,別說父親,連「她」也不會喜歡將這些話宣之於口的自己……
同行的中年人也呆住了,稍稍將疑惑的視線投向身旁的列曼。列曼那本來就氣憤難平的胡子臉此刻就像顆隨時會爆炸的氣球,如實反映這些指控對他的衝擊。但是,從另一角度看,他一時間也甚麼都沒反駁。
小小的對伺毫無緩解的跡象,反而隨着時間而不斷發酵滋長。這是會被揍一拳也不奇怪的情景。就在維爾想到這點,並做好相應覺悟的同時,某把聲音改變了這一切。
「真是的──你們在做甚麼啊?」
那是句很不顧氣氛的話,而維爾因這句話而回頭的速度比其他人都快一些。
「我視察回來了,周遭沒有其他動靜──也就是說,工作完成了!大家也就高興點,收隊去吧。」
很自然地插進兩人中間的,是張眼鏡男子的臉。艾恩.潘哈德那略長的中灰色捲髮和俊俏臉孔組成的招牌形象順勢就引走了各人的注意力。現年三十四歲,臉容和善的艾恩,感覺上與當下的武裝行動更加扯不上關係.在村裏的學校擔任老師的他當真只是在服義務役,然而在處理類似當下的「事態」時,他總是能幫到很多忙。
「葛林先生,別跟年輕人一般見識嘛!趕緊去把要事報告完,然後給自己放鬆一下如何?現在回去應該還來得及接孫子放學啊,我也急不及待想去接莫莉呢。」
列曼本來還想說點甚麼,但艾恩並未給他回話的機會,一面拍了拍對方大概滿是汗水的後背,同時以眼神向中年男人示意。男人也明白艾恩的意圖,趕緊帶上姑且願意轉身的列曼離開了現場,
待兩人的身影稍為遠去後,維爾和艾恩同時嘆了口氣。艾恩面露苦笑朝維爾回過了頭。
「嚇死人了。」
「老師……你想指哪件事?」
維爾也跟着回頭,不過他的臉上沒有笑意。艾恩是唯一一個有教過維爾的學校老師,所以即使離校多年,維爾仍會沿用這稱呼叫他。
「想當然,兩件都是啊。先有那出人意表的特技表演,才剛喘口氣,隊伍裏馬上又像要打擂台了,我覺得今天有點刺激過頭了。」
艾恩的目光表明他並無惡意,維爾仍開始反思起他說的話。和吸血鬼的戰鬥並不是問題,最少沒有人因而受害,值得商確的是自己在那之後的表現……
「我很抱歉……」所以,維爾稍微低下了頭:「我修為還不夠好,給老師你添麻煩了。」
「你啊……打獵技巧高超得很,和人相處就不是這一回事呢,明明小時候是個很乖巧可愛的男孩,怎麼現在就變得這麼浮躁呢?」
浮躁──維爾一時間因為這個似是在批評自己的詞語而有點不快,馬上卻又覺得對方說得沒錯。若不是自己突然情緒高漲而說了那些話,事情就不會變得如此糟糕了吧。儘管內心明白這點,維爾還是開口反駁了:「我只是看不過眼……」
「我有我該盡的義務,也是生為獵人的我的使命,要是被半吊子的人浪費了難得的機會,那我會很困擾。」
「我明白,你比誰都有使命感,但也得考慮身邊人的感受啊,肯格先生也不是甚麼都靠自己吧?」
讓別人信服你──這也是戰鬥的一部份,要是一起協調的人不相信你,行動就會出狀況。從不追求別人認同的肯格,也曾經將這樣的教誨告訴維爾,這大概也是作為準獵人的自己,表現得最差的一環。但是,真正令維爾吃驚的,是對方接下來的那些話。
「而且,如果你已經盡力了,那就算沒成功又如何呢?使命不該是你生命中的全部,應該有其他值得你掛心的事吧?」
某個人的臉孔馬上就有腦海中浮現,何止值得掛心,就算就這個人是他生命的全部也不為過。雖然如此,維爾卻無法說一句「是的」來對艾恩予以認同,因為他和那個人的關係無法和「使命」脫勾,要是沒有盡好使命,那麼他就連和對方搭話的資格都沒有……
突然從背後傳來的衝擊使維爾猛地抬起了頭,然後,他看到故技重施的艾恩那溫柔而善良的眼睛。
「回去吧,可愛的姐姐會擔心你。」
維爾微微瞪大了眼睛,既甜又苦的悸動一時間湧進了胸口,讓他的身體一下子跟着略為顫抖。這一次,他朝艾恩點了點頭。曖昧不清的淡薄霧氣是行動的一大阻礙,現在卻成了內心動搖的準獵人最忠實的伙伴。
第一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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