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貝嘉.亞蘭特死了。
這是近年來,也是雪倫和家人來到這條村將近兩年來,首次有人死於吸血鬼的襲擊。十一月中旬,濕潤而寒冷的冬季開始進駐到村裏來的時候,所有大人都在談論這件事。獵人的家遭到攻擊了──獵人們雖然是悍衛家園的中堅力量,但當他們外出接敵之際,自己家的防守反而就變薄弱了,亞蘭特家估計也是基於這原因,才在偶然下成為祭品的吧。問題在於,允許有漏網之魚溜進村裏是不太可能發生的事,是某個負責看守的獵人犯了錯誤,還是肯格的能力問題?難以追究的疑難,與獵人世家的悲劇相混作了一團,每個人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件事,村子裏彌漫着不安的氣氛。
七歲的雪倫也沾染了這股氛圍,不過和大人們比起來,她最關注的是:有人不在了。
維爾的媽媽──雪倫不時也會到維爾家去,所以也對這個人印象很深。她是位文靜又溫柔的小姨姨,似乎對茶葉有些研究,連烤來招待訪客的曲奇餅也總是帶着不同茶類的芬芳,雪倫一直很想自家媽媽也懂得造這個。
要是有機會向她請教食譜就好了。想到這裏,她才真的體悟到這個人已經不在了,無論想做甚麼,也已經沒有下次機會了。好像失去了甚麼的感受令胸口泛起了沉重的悶意,雖然不至於難以忍受,卻像是有物理上的重物壓住心臟一樣,令人不得不消沉下來。
話雖如此,相較之下,雪倫最擔心的是維爾。
昨天──葬禮舉行的那一天,亞蘭特父子只在現場待了一會,叔叔在辦妥必須的步驟後就離開了,好像這不需要留太久。那時候,維爾一直回過頭,朝着他媽媽長眠的地方望去。
當雪倫也染上了消沉,想想就知道維爾不可能安然無恙。也不太能期望一直都那麼忙碌的叔叔能夠抽時間陪陪維爾……於是雪倫來到這裏了。
和維爾談談吧。她打算這麼做,亞蘭特家卻安靜得似乎空無一人,叫了幾聲之後,她甚至擅自到屋裏繞了一圈,確定維爾真的不在這裏。
雪倫只想到一個他能去的地方。
「小維。」
被叫到名字的男孩遲疑了一下,緩緩回過頭,而後又再次把視線移回了前方的墓碑上。就像兩人第一次交談時一樣,他彷彿對身邊的一切都不感興趣。
『蕾貝嘉.亞蘭特
肯格.亞蘭特的愛妻
長眠於此』
單純的幾行文字,卻令雪倫全身的神經都崩緊起來,連步伐也變僵硬,好像這是甚麼最好遠離的東西。但她還是走到墓碑前面,和維爾一樣抱腿坐了下來。這是新買的裙子,但她不介意。
「姐姐是大話精嗎?」片刻的沉默過後,維爾繼續面朝墓碑問起了這個問題。雪倫則稍稍歪歪頭,接着回應:「我不是啊。」
「大話精。」
然後因維爾的回話而心頭一震。她沒料過對方會有這反應。
「敢那麼隨便就保證的人,全都是騙子大話精。」
維爾的表情沒甚麼大變化,卻把臉往腿間埋得更深,雙手用力捉住膝蓋上的布料。雪倫不打算反駁,只把身轉向他,輕輕說了一聲:「小維,過來嘛。」
維爾起初不是很情願,猶疑了一會後,才稍稍挪動身子靠了過來。雪倫也配合着把身向前傾,伸手擁住了他。
「……你不用這樣,我不會哭的。」
「為甚麼呢?」相對於好像特別用力說話的維爾,她把聲音放得很輕。
「那姐姐想我哭嗎?」
「可能吧,我只是覺得,這時候哭出來也沒關係啊。」
「不可以啊……」維爾就像在努力保衛甚麼一樣,罕有地一再反駁她的話:「因為爸爸他完全沒哭過啊,要是我反而哭了的話,他不就會很困擾嗎……爸爸這麼忙,我不是不該要他再擔心嗎?所以在那時候、昨天、還有……在家裏的時候,我不就……都不能……隨便亂哭嗎……」
他現在當真是在努力把話說完,淚音卻慢慢越變越重。雪倫輕拍着他的背。
「你現在可以哭了,你很溫柔,也很努力,我不會覺得困擾的,所以你可以哭了。」
維爾沒有回話,抽鼻子的聲音卻又變強了些,身體也細細顫抖起來。
「媽媽她說過會沒事的……她明明說過『我會陪在你身邊』……我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對於連串已經等同哭着說出來的話,雪倫多少能想像到當時的情景。維爾媽媽一定是為了保護維爾而受了重傷,卻也一直安撫着他,直到……那光景一定很難受吧。光是想像,雪倫便已無法止住心裏的寒意,更何況維爾被逼經歷了全程。她慢慢重覆同樣的動作來安撫哭過不停的維爾,思考着怎樣開口才不會刺激到他:「小維也許是對的,我剛才不該這樣講,我偶然也會說謊,每個人大概都會。」
「但是,有件事我能保證是真的:我會一直在這裏,無論發生甚麼事,我也會一直在你身邊,你不用擔心。」
維爾含着淚抬起有幾分呆然的臉迎望過來,雪倫則朝他回以微笑:「除非小維討厭我啦。」
維爾甚麼都沒回答,只是將臉埋到雪倫的胸口上,手用力捉住她的衣袖。雪倫小心把真的開始哭起來的男孩抱緊了一些,輕輕撫慰他的頭髮。她的視線剛巧就落在面前的墓碑上。
……也請姨姨不用擔心。感覺雖然很微妙,但她仍對已然離世的人立下了同樣的誓言。
然後,兩人之間揚起了小小的歌聲。
附節(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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