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爾他撒謊了。
不知是昨天以來的第幾次,這個事實忽然闖進腦海,令心情一下子一落千丈。雪倫拿着藥磨的手就這樣垂落到廚房的桌面,火爐上的藥煲正熱到一半,開始冒煙卻又不肯沸騰,吞吞吐吐的樣子令她看了有些煩厭。
維爾撒謊了,明明尚有事要辦,卻說自己已經沒事要做了──這般逃避責任的說話。大家都不是孩子了,她也沒資格去責怪別人,所有雪倫不是覺得這有多大問題,倒不如說,這種「使壞」的舉動正是她想維爾偶然做一點的。
問題是維爾──那個自那件事之後便一直火燒上身似地鞭策自我的義弟弟,這樣的他竟然想逃避工作了,到事情當真發生的時候,想到他當時的表情,雪倫反而不由得憂心起來。他一定有他的原因,會不會是累了?畢竟他工作的時候總得整天跑跑站站。也可能是有甚麼心事,要是有憂慮或糾結拖在心底,人就會慢慢掉光心神,雪倫自己就已深刻體會過這種感受。
維爾在向我求救。無論前因後果是甚麼,雪倫都肯定這是唯一的答案,他也許處在某些快要捱不下去的局面,所以需要人拉他一把。但更恐怖的事還在後頭,就在昨夜,當連飯都沒吃的維爾突然來找自己的時候,他重新板起了一張嚴肅而堅定的臉──就像他平常一樣。他看起來就像被訓示了某些話,或接到了甚麼重要任務,於是便將根本未解決的問題壓下來掃進垃圾桶。雪倫因而明白到,事情惡化得比想像中更快。
所以她知道必須趁當時說些甚麼。快想,快想,快想……即使她努力逼自己動腦筋,同一個原因卻每次都令她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是我害的。那個溫潤可愛的男孩所以會變成這模樣,唯一的原因都是自己,自己有甚麼資格去安撫維爾叫他放輕鬆點?雪倫甚至曾經想過,自己要是不在了,他是不是反而能好過一些……
視野忽然變得迷離,瓦煲一個勁地噴出帶有濃郁苦澀味的蒸氣,震得喀喀響的頂蓋甚至令部份液體濺了出來。雪倫猛地一驚,在下意識微微驚呼的同時迅速伸手取開了蓋子。
找來乾布抹乾淨台面之後,她將最後的材料從藥磨灑入煲中,指尖滲來了奇妙的冰涼觸感。這是配方中最重要的成份,也是維爾昨天特地替她採回來的。這次可算是大收獲,製亁之後光是這些就足夠用很久了。
用量無需太多,也不用煮太久,灑進去拌勻就完成了。雪倫弄熄了爐頭的火,將布沾濕用來握住滾燙的煲柄,倒出了份量剛好只夠裝一碗的藥。
中午剛過去,如果午飯時間沒人現身,熱衷於公務的亞蘭特父子就最少要到旁晚才會回來,像昨天那樣兩人同時在下什到家可謂百年一遇的奇景。時間許好,東西也準備好了,接下來該做的事只有一件。
但這樣真的好嗎?雪倫試着自問,如此一來,自己又會變得無所作為,像維爾一樣隨便將懸而未決的問題拋誅腦後了。這只是在逃避責任,儘管有這自覺,她仍覺得這是眼下唯一的可行之方法。比起解決問題,自己的義務更應該是「別再製造問題」……
反正我甚麼都做不了。失落而無力的感觸湧上了心頭,她一把拿起碗,大口灌下了依然熱燙的植物液體。煮得濃縮的藥劑帶着足以令人反胃的強烈苦味,嘗起來有如植物們的血。
*
廚房重地是反映一戶人生活過得如何的指標之一。這一家子三人都只會煮些簡單的食物,其中兩人更是幾乎不管柴火,所以眼下這個廚房就連特別的調味料也沒有多少,唯獨保潔工夫做得很認真,整潔過頭的環境反而產生了一種沉悶而寂寞的樣版氣息。
然而就是這一板一眼得令人有些不自在的地方,雪倫仍愉悅地清洗起午餐時用過的碗盤,與及一隻瓦煲。好天氣一如往常,窗外的景物像幅油畫一樣全獲賦予鮮明的色彩,看起來份外賞心悅目。雪倫本想為這美好的下午贈慶而準備哼起鼻歌,但就在此時,有人從後拉了拉她的衣擺。
家裏此時不應有其他人,雪倫卻一點都不驚訝,面帶微笑緩緩回過頭。維爾就站在後面──水潤的淺褐色瞳孔散發着期盼的光芒,神態也軟棉棉的帶着點滴的羞怯,過去那個仍未為使命所束縛、溫潤而和善的小男孩,此刻就站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這是幻覺──僅餘的理智堅持了不到一秒,便被洶湧而至的悸動所吞沒。這才不是幻覺,要是連眼前所見的都還能是假的話,世上還能有甚麼是真的呢?她一邊把濕漉的手往裙擺上一抹,一邊蹲下來讓視線橫在和男孩差不多的高度,笑着迎接總是在這時候找到這裏來的小小訪客:
「馬上就好了,等等我。」
把東西都洗淨收妥之後,雪倫牽上維爾的手,來到她的房間。
「這一本……我雖然後喜歡,不過我們今天還是找些比較適合兩個人一起讀的吧。」
她自床上拿起那本很好殺時間的書,朝男孩微微苦笑。那是本和她曾經的家頗有關連的、有關藥療知識的書。所謂的「藥療」是個相對於近代醫學的概念,新式醫療的藥品一般是將適合用於抗病的化學元素提煉濃縮並製成錠劑;藥療則是將含有有利治病成份的各種草本植物適當配合煮成藥湯,由於療效來得較慢,準備起來也很花功夫,很多城市人早就棄而不用了,不能被病痛影響工作的亞蘭特父子也是在家裏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藥片。但是,這種療效也有副作用少、成本低等優點,所以在儉樸的地方裏仍是主要的治病方式,比如這條村便是如此。
對從前就志願做個醫師的人來說,這種書自是能輕鬆看個一整天。不過就算如此,她仍明白這不是適合和來找自己的可愛弟弟分享的東西,兩人於是一起走到房間的書櫃前面。
從高等學校綴學,也幾乎和社區斷絕來往,雪倫這四年來的人生仍不至於完全停滯,大半要歸功於這個書架。那時候,有心的村民為變得足不出戶的她找來了好些書本,有的是村校轉贈的,有的是別人特意買來的,來源林林種種,所以也有許多類目各異的書。她以前還會有更多,只是那些都已經和她的故居一起燒清光了。
就在這豐富卻又有限的書櫃裏,雪倫全神貫注地尋找起心目中的那些書,由於她早就過了該讀這類書的年紀,所以別人總共也沒給她多少本,就算有,兩人以前也已經看過了。正因為是這不選就得改去看其他書的處境,當雪倫眼光掃到「那本書」的時候,起初雖然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把它俐落地拿了下來。
「好,就這一本吧。」
她兩手端着書的左右側,將封面展示在維爾面前。用不着仔細看,光是瞥見書背上的某個單字,她就明確肯定這本故事書的名字:《尤菲米婭公主》。
換了是平常,雪倫一定不會拿起這本書,但就是現在,兩人卻一起住在床邊,她用說書人的口吻把這故事娓娓道來。這一切沒有其他原因,只因為維爾在這裏。
對,維爾是特別的──
《尤菲米婭公主》是個這樣的故事:在許久許久以前的某個國度,有一位愛稱為「尤蜜」的公主。這位人如其名的小公主有着驚為天人的美貌,整片大陸任何角落都總能找到一個為她傾心的人,從金銀財寶到城池,只要她開口,大陸上沒有她要不到的東西。直到有一天,當她終於想不到地上有甚麼值得要,任性的公主於是來到了神明面前,要求神明將天空讓給她。而神明則爽快得出乎意料:「既然你想要,那我就給你『只屬於你的天空』。」就這樣,當尤蜜公主回到地上,抬頭向上望的時候,她發現到的是……
「……天空不見了。」
唸到將近結尾,雪倫便已注意到自己的聲音是顫抖的。在故事尾聲,附有圖畫的書頁上,畫着由深淺不一的紅色交互構成的畫面──血色的天空,只屬於公主一人的天空映照出來的紅光,籠罩了整片大地。
語焉不詳的結局輔以這麼一張用色鮮艷刺眼的圖畫,簡直如同恐怖故事的結尾一樣令人不安,任誰看了恐怕都不太舒服。雪倫從前就覺得這本書根本不是童畫故事,不過光是這一點,還不足以令人如此討厭一本書,她還有「自己的」原因。
她無法準確記起那是甚麼時候的事,總之是來到這條村之前,她心中就一直存在着一種若即若離的「預感」,覺得身邊的人會突然認不出自己,沒人能聽懂她的語言,自己會就這樣從世上消失無蹤──這樣奇怪卻又令人不安的預感。她曾經很努力地把這難以言喻的感受告訴母親,對方的回應卻是:「就算真有這種時候,你也只得學着接受。」她一直都不明白,凡事都會聽她傾訴的母親,那時候何以會一臉嚴肅的訓起這種話來。
所以,雪倫能理解尤蜜公主的感受,就算她大叫說天空跑了樣,變得好恐怖,其他人也不會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吧。沒有人能夠分擔她的恐懼。多年前就有過的想法隨着重溫這個故事而浮進腦海,令雪倫感覺到自己連拿着書的手都開始微微發抖,而就在此時,另一隻手掌搭了過來。
「雪倫姐姐……?」
伴隨這令人懷念的稱呼,維爾憂心忡忡的臉迎了上來。你還好嗎?他的表情補足了餘下的話語。「小維……」雪倫心頭正因這另一性質的衝擊而為之一震,她把書放在一邊,輕輕摸摸維爾的臉,然後便像把布偶一樣將他一把抱入懷裏。
維爾是特別的,所以雪倫也總是在這時候夢到年幼時的他。
任何人都不可能只有一個面貌。尤菲米婭公主的故事就像個不該打開的惡魔寶盒,正好和她內心的恐懼咬合起來,自從讀過這本書之後,突如其來的隨時都能來找上她,雖然不至於會哭出眼淚,沉寂一少會卻還是在所難免。她不想影響其他人,所以若是和大家一起的時候,她就會找個理由來自己走開冷靜一下,幾乎沒有人會起疑,除了……
『雪倫姐姐……?』
就和剛才一樣,那雙柔弱怯揚的眼睛第一次找到來的時候,就是這樣喚了她的名字。在這些時候,雪倫通常會躲在不起眼的位置,並且認為自己躲得很好,維爾卻每次都能找到她,好像無論你身在甚麼地方,這小獵人都會將你找出來。當其他人還渾然不知的時候,唯有這孩子會來到她身邊,好像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卻依然靜靜地待在這裏……
雪倫慢慢擁緊懷裏的小小身軀,撫弄起他的頭髮,細細的耳語在只有兩人的世界中徘徊:「沒事……我沒事啊,因為你不就這樣待在我身邊嗎?要是一直都能如此,守護不守護又有甚麼所謂呢……」
那時候的事又不是你的責任,這結果不是你做成的。沉在心底裏的情感塊疊開始重新融成話語,唯有這時候,雪倫才能將埋得最深的言詞說給自以為對的人聽。是夢也沒所謂,要是還能有這微小的滿足感可依,她就能捱過今天。
但是就在這時候,懷裏的人忽然將手按到她的肩上施力,輕輕推開了她,讓夢境般的感受黯然失色。維爾抬頭望來的眼神雖然有些不捨,堅決的成份卻佔得更多一些:
「可是我得走了……因為……這是我的使命。」
雪倫有數秒屏住了呼吸,肚子好像捱了一記。使命──對,維爾可是生來就該如此的、亞蘭特家的獵人之子,自己的存在可能會令他更拼命,但絕不應是他當獵人的唯一意義。他可不該是僅為了你而去當獵人的──
「是嗎……我明白了。」
雪倫摟住維爾的手緩緩滑了下來,她知道在這時候,自己沒有其他話可以回。「要是真有這種時候,你也得學着接受」──事到如今,她其實也並非不能理解母親當天說過的話。
儘管她並不想理解。
「那你最少答應我……無論發生甚麼事,你也要平安回到我身邊。」
再一次,她對眼前的小維爾說了平常不可能說出口的話。仿如呼應這本來就不應存在的話語,本應還是那麼纖細而黏人的小維爾,現在只是點點頭,一點猶疑都沒有就跳下床消失無蹤了,離去得就像昨天的維爾一樣突然而冷淡。
真是奇怪,最少該會停步回頭看一眼吧?自己的記憶中應該有很多類似的場面才對啊?來不及仔細理清其中的緣由,眼前的景象忽然變得模糊起來,無法維持平衡的身體就這樣向左側傾倒。製造夢境的藥開始發揮第二重的效能,化成強大到驚人的睡魔直撲向雪倫,頭部才剛開始感受到床舖的棉軟觸感,她便已落入到深深的睡意當中。
第二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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