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這棟宅邸不凡的外表,裏頭的裝璜也同樣美觀考究得不像這種鄉下地方的建築。就在領頭的蘇菲亞把門打開的瞬間,維爾看到的是與家裏截然不同的、豪華寬敞的會客室,如及如此唐突地將他叫進來的人。
「啊啊,維爾同學,很高興你願意過來。」
待在辦工桌後頭的男人,放下了原本正在把玩的物件,站起身朝踏進房間的兩人張開雙腕。一樣是老樣子。對於面前這個其實許久才會談上一次話的「大人物」──唐.卡雷利亞斯,維爾作了以上的感想。這將屆六旬的男人頭頂有着整片的亮光,若與那輕鬆的笑容和圓圓潤潤的身形配合來看,他就是個看起來甚至有些喜劇細胞的幽默大叔,不太像身為一村之首的人物。首先朝維爾打過招呼之後,他轉而望向了蘇菲亞。
「蘇菲亞遠道回來也辛苦了,我有讓碧尼準備午餐給你,你先休息下吧。」
「爸爸……這到底是怎……」
「哎,我知道你一定很好奇,不過這是男人之間的話題,所以你最好還是別聽好囉。」
背對着窗外的明亮日光,唐那埋在肥厚臉龐裏的雙眸剎那間發出了帶有壓迫感的光芒。就和他總是一身高級西裝的打扮一樣,這個和肯格剛好完全相反的中年男人身上,始終帶着某些住在這裏的人不該有的習氣。即使無法具體說出那到底是甚麼感覺,維爾仍知道,這個人絕不是看上去的那樣簡單好相處。
維爾相信蘇菲亞心中的疑惑絕不會比他少,不然她就不會一起來到這裏了。然而就是現在,這直出直收的女生卻說不出一句追問的說話,只有低頭倖倖然回了一句:「……我知道了。」。在她離開之前,維爾雖然察覺到她在望過來,但他沒有回頭去看,只因他無法忽視面前這不好對付的男人。就在目送女兒離開之後,唐筆直地望向維爾,再次開聲道:「把歉,突然將你叫了過來。」
「不會……我只是想打聽下,村長先生將我這種學徒叫來有何貴幹?」
總之一開始得保持禮貌。維爾雖然將可能把問題問得收歛,卻依舊站在隨時可以轉身離開的位置。唐打量的目光俐落地掃了一圈,回了句含糊的說話:「是其他人怎樣努力都和他無關的事。來,我們這邊坐。」並重新拿起方才放在桌上的物件,走向旁邊的沙發上就坐。維爾這時候也只好照辦,而就在他站在沙發前,準備坐下的時候,終於看見了對方手上拿的是甚麼,並為此遲疑了一下。
原本蓋在上面的布塊拿開了,唐將之用來拭擦起他手上的物件──一柄手槍。亮銀色的表面,在透進屋內的日光映照下閃耀着光芒,能夠裝填六發大型子彈的筒型轉盆佔據了槍身的大半構造,粗長的槍管就像是隨便安插上去的一樣往前方延伸。若光以粗獷一詞,似乎也不足以形容這無視平衡的武器有多亂來。記得這是麥格農槍的一種吧?
「維爾同學喜歡槍嗎?我想健全的男兒多少也應該好此道吧?
唐沒有抬起頭,就這樣一心二用的問了起來。姑勿論這面客的氣氛到底有多古怪,這彷彿在無形地擺架子的舉動,令維爾稍為覺得有些不快。「我對膩了。」如是回過話後,他故意再站着多一會,然後才將常伴在旁的步槍放在腳邊,慢慢坐了下來。
「這傢伙可是「大戰」時留下來的珍品啊,構型這麼舊的槍現在已經不好找了,這是家父在戰後特地弄來收藏的。正因為是這麼一種大男人的玩具,我覺得還是該將他交到個男生手上,就在家父將他交給我一樣。蘇菲亞一直很介懷這件事,常常偷偷把它拿走,好像無論我收在哪裏,她都能找得到。」
經這樣一講,經爾也記起了蘇菲亞那時候拿的確實是這一把槍。面帶笑意地說完了這些話後,唐放下抹布,不緩不急的將槍往邊上一舉。維爾卻將目光落在桌上的木盒,附有海棉內襯的槍盒裏還放有一盒彈藥,維爾知道那全都是貴重的銀子彈,由此聯想到手邊做到一半的工作,他對自己說:再忍一會吧。
「就因為女兒總是學不乖,我就更想快點替它找個足以託付的人了。比方說……你就是個好人選。」
唐似乎話中有話,維爾明白這不是單純的褒獎,暗暗覺得聽這父女倆說話好像都特別累人,他一點都不想在這種文字遊戲上浪費時間。回望向對方那具試探意味的視線,他開始有點不太耐煩。
「……閣下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就是現在,我也仍有公務在身。所以如果沒有其他事,請容我就此失陪。」
你有屁再不放我就走了。維爾傳達了這樣的含意,將手搭了在步槍上頭。對方突然的一句:「你和你爸爸真像。」卻令他重新靜了下來。
「正因為你是個老實的年輕人,我有消息想告訴你。」
一面說道,唐迅速將手槍放回盒中,拿起紅茶壺倒了兩杯茶。總算要進正題了。維爾沒有理會推過來的茶杯,只專注等該說話的人開口。唐接下的的話卻好像令會客室的時間停止了好幾秒:
「我們村子附近……出現了純種啊。」
維爾的回應也比平常遲來了好幾秒。
「……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樣問回去其實會暴露自己的底牌,維爾卻無法忽視這由心而發的疑問,畢竟他不久前才聽過這理應沒多少人知道的情報。是有消息走漏了?不,大概不是。維爾肯定這是父親先發現的,如果他要將這個案留給自己當試煉,就沒道理會讓這件事給其他人──特別是村長這人知道才對。
父親也不可能說漏嘴,所以,除非是他刻意隱瞞了甚麼──
「就是你想到的那些事啊。我自己沒親眼見過,不過我們接到不止一戶人家的求助,說看到了可疑的人影。」
這可令維爾的思維一時間陷入了昏亂,他那隨便亂想的猜測似乎又離現實近了一些。有居民能看到,代表那傢伙不再在森林裏玩躲貓貓,甚至跑到村子附近「巡視」來了。若然果真如此,今早找到的線索可能早就過時了,事態已經向前推進了很多很多。
「……那麼,就得思考如何應對是吧。這不是我能決定的,請你找父親……」
「我們可以協助你。」不容干擾的強硬話音傳了過來,唐短短地顯露出身為權力份子的威嚴,令維爾噤了口。唐將手上的茶杯放回桌上,繼續開合那張齒上沾有茶跡的嘴:「你沒需要通知肯格,大可以自己放手去做。只要你願意接受,無論人手還是彈藥,隨你想要多少都可以。只是,我想你搶在你父親之前處理好這件事,並在有需要時聽從我們的指示。」
「換言之……你想毀掉我們家族和這條村之間的盟約?」
話音退去,維爾才仔細感受到自己說了件很不得了的事。原來如此,這就是對方想耍的花招。突然冒升上來的情緒令他既驚訝又厭惡,他第一次將露骨的瞪視目光指向了唐。
充當獵人的人們都是隸屬於村委會,也就是說他們的領頭都是唐。亞蘭特家的獵人從一開始就是完全不同的角色,並非「受雇」於任何人,而是「受理」來自村子的委託擔任防務,並且賺取每月的酬勞,就像從前的商隊護衛一樣──「護手」這外號就是這樣來的。
正因為有這特別的身份,亞蘭特家的獵人在行動上無疑自由得多,做甚麼、怎樣做、做到甚麼程度,全部都可以自行判斷。若然有需要,也能要求其他人協調行動,但要請甚麼人,行動的方針如何,其他人依然沒有插手的餘地。而現在,唐卻將這一切都反過來做了。
「盟約啊……雖然這的確是我們多年來行之有效的協作,但你不覺得已經過時了嗎?」不等維爾回答,唐隨即瞇細眼睛,把話說了下去:「這能確保我們彼此之間的權益不受侵犯,卻也為協調帶來了障礙。擅於解決問題的人會因為調動人手的程序而拖慢效率,有能力從旁協助的人則無法在一開始就有所行動,這現象已經不是一天半天的事了。」
「這只是你的片面之詞,父親一直在按這規則辦事,成效如何大家都知道。
「確實如此,你父親是個優秀的獵人,要是沒他在,這地方恐怕就不能住人了。問題在於,就算有像他這般可靠的幫手,我們還是無法避免悲劇發生──你不會忘記那兩次事件吧?」
最後一句話毫不留情地刺進了維爾的胸口,他當然沒可能忘記,甚至連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隨之而來的強烈衝力令維爾無法立即回話,只能吞吞唾,暗地握緊了擺在大腿上的拳頭。
「我不知道肯格知曉了沒有,你想把這轉告他也無妨。只是如此一來,身為準獵人的你沒有他的命令就不能做任何事,你要是不來要人,我們也只能被動地等。到時候可能就太遲了……這般危言聳聽的話我不打算多講,但是你不覺得,這對你來說正是個時來運轉的機會嗎?」
「……甚麼意思?」
「這次的傢伙,也有可能和四年前來的是同一個。在那之後,一直都沒有人能成功找到那隻純種,它們的數目本來就不多,會是他再來當回頭客也不奇怪吧?對你而言,這正是復仇的好機會啊。」
不知是否刻意的,唐將這頗為嚴重的話說得比之前還輕鬆,令維爾聽了份外衝擊。他惡狠狠地瞪向唐,對方卻裝作泰然自若地拿起茶杯,閉目喝起了茶,暫不給他任何追問的餘地。
復仇?維爾試着朝自己問起問題,這想法他也許曾經有過,也許甚至已經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成為了他處理這件事的動力之一,然而現在,他想到的全是別的事情。
這令人難以招架的權謀之人忽然拋出一件大消息,還密謀提供有條件的協助──這男人正在偷換概念,意圖開出令亞蘭特家的人受制於他的壞先例,好讓自己乘機獲益。換了是平常,維爾一定會先懷疑這件事的真偽,此刻的他卻才剛剛接過一件性質完全相同的任務──
任何事都可以是考驗的一環,將這句忠告掛在口邊的父親,確實有可能將實際的情況隱藏起來。唐的做法是不可踏出的一步,絕不能接受他的提議。維爾內心故然明白這點,那未知的事能卻又令他感到恐懼,萬一事情屬實,這就是他一個人難以防範的,或者說,一旦出現意外,後果就會非常嚴重。『我不能接受』維爾要說一句類似的話憤而離席並不難,但要是回絕對方,就意味着他必須承擔這些風險。
純種──隻身就能毀掉一個聚落的怪物,也許和當年的還是同一頭──要是維爾有失誤,這樣的東西就可能會入侵到這條村裏來。到時候,肯定會有人傷亡,雪倫是當年唯一倖存下來的,說不定也會被找麻煩──不,就算不是如此,她受創的心靈也經不起第二次衝擊了。不再讓任何人受到傷害,這才是他們獵人存在的理由。
那麼,該為了安守家族的法則,冒犯錯的風險繼續去獨自辦事,還是妥協接受這魔鬼的條件?正當維爾無法下定主意,無意識揉起交握起來的雙手之際,唐忽然又補充了甚麼:「若然事成,到時候你就是個英雄了。」
雖然不懂原因,但維爾因這說話而心頭一沉,那個詞語令他覺得不太自在。
「那我也能好好考慮下你跟蘇菲亞之間的事了。」
這話講得相當直白,所以就連維爾都能馬上明白其中的意思。對方究竟覺得這是獎勵,還是另一個附帶條件?無論如何,維爾完全不知道這結論是怎樣來的、這人為何會覺得他想要這樣,只被這毫無由來的說話觸怒。
算甚麼,這是可以順便談談的話嗎?唐這連氣氛都不顧的話,令維爾覺得這個人跟本沒把這事件當作一回事。背對着窗外的日光,唐老謀深算的雙眸正發出亮光,維爾在這時候更肯定地告訴自己:絕不能按這種人的想法做。
他悶聲不響,從沙發上站起身,一把將步槍甩上肩上,就這樣轉身離去。唐同樣一句也沒留他,毫不動搖的神色顯得好像這全都是他的意料之內,但維爾不想再猜度這是甚麼意思。
然後,當他拉開門,最先看到的卻是村長女兒的臉。蘇菲亞險些被維爾撞個正着,慌忙退後了兩步。從她現在的站位來看,她之前一直都站在門後。
「維爾……我……」
身穿精英制服的女孩當下顯得既驚訝又畏縮,維爾也還是第一次看見她這副模樣。蘇菲亞的反應也說明了她到剛才為止都在做甚麼。說話回來,自己起初也是因為她才會被叫到這裏來的,說不定那也是配合她父親做的吧?維爾不知道自己何以會先想到這般有計算成份的事,只是忽然對這個家的人感到相當厭惡。不等對方說完,他就將視線移開了。
「我有點擔心你……所以……」
「……你和大人們一個樣。」
維爾低聲說完,就轉身走開了。他眼角瞥見蘇菲整個人抖了一下,但他不想管。他沒有關好會客室的門,一半是忘了,另一半則恐怕是想逼這父女倆面對對方。
你們兩個就慢慢尷尬吧!這孩子氣的報復心理他也許不是沒有。維爾橫過宅邸的走廊,快步走下樓梯,本來就待不慣的大宅環境,現在更是令他覺得有點難以呼吸。
*
亞蘭特家的晚上一般都比較「冷清」,尤其當過了晚飯時間,到家時能看到燈光的通常就只有雪倫的房間。今天回來得不算很晚,那間房卻已經關燈了,令維爾不由得猜想起究竟是怎麼回事。
「雪倫……雪倫。」
按住肩膀搖了好幾次,對方才慢慢睜開眼睛。睡意未褪的少女像是在和維爾說暗號一樣跟着問起:「……維爾……維爾?」
「嗯,是我。」
顯露出今天的第一個微笑,維爾打開了床邊的燈,小心坐到床沿,順帶扶了正要住起身的人一把。
「你沒不適服吧?這麼早就睡了,連晚飯都沒吃。」
雪倫要是有做飯,理應都會留下自己和父親的份,維爾覺得這推斷多半沒錯。眼前那張睡眼腥鬆的臉看起來好像睡了好久,他正想問仔細一點,對方卻不發一言的擁住了他,剛睡醒而份外暖烘烘的身體,和自床單棉被上沾來的陽光味一同靠了過來。
「太好了……你果然……果然回到我身邊來了。」
如是低語的聲音中,混着不知是起床調還是淚音的調子,聽起來仿如是對好久不見的人說的一樣。睡迷糊了嗎?維爾總覺得當下的雪倫怪怪的,不過接下來,他還是伸手回抱了她。
「……當然,我回來了。」
說不高興也是騙人的。這迷糊糊的雪倫好像反而抵銷了他心中的芥蒂,所以他也可以像這樣全情投入的回應她。是暫時的也沒所謂,要是能像這樣靠在對方身邊,令他知道自己確實守護了甚麼的話,他就能捱過明天。在這好像忽然變得有點迷離的夜裏,維爾由衷的這樣想着。
第三節完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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