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突然扭曲起來,淡薄的白影倏地蓋住視野。
維爾打住思維,趕緊伸手抵住額頭,在心裏念道:又來了。就今早到現在,短短一個上午,這感覺便來了三次。這自早幾天便已經出現了,發作得這麼頻密卻還是頭一次,但維爾一刻也沒想過休息,他現在就連一秒都不想浪費。
時間是兩周後的上午——也就是父親給的期限前的最後一個上午。一周之前,他曾經以為終點已經在望,在遇到男孩的那一刻,興奮可謂來得比恐懼濃烈百倍。然而,那不可思議的男孩卻否定了一切,甚至帶來了比到不了終點更糟糕的結果。
給你留個緊急出口——在雪倫家的遺址,也就是維爾此刻身處的地方,那男孩當時如是說,並擅自在維爾的筆記本上記下了甚麼。總之得把那些內容找出來,他為此翻查起自己的本子,結果嚇了一大跳。裏面其中兩頁是村落與附近一帶的略圖,用以在有特別意義的地方標上記號,也包括較早前四出調查時,曾經出現過線索或目擊消息的地方。男孩則在這張圖上面加上了幾條線條。
收集到的線索多而零散,彼此之間沒有共通點——維爾曾經以為事實如此,並因而深感困惑,沒料到自己其實早就揭露了這連串事物之間的「規律」。
好幾條有些弧度的箭頭線條,以一處地方為出發點分別往外擴散,在延伸了大致相同的距離後,指向了它們的目的地:維爾曾在村子中得到過線索的地方,確實也可以說是在村裏的這個範圍畫了一個圓。要是反過來去比照這「圓心」具體是甚麼位置的話,便會發現……
那個地方就是亞蘭特家。
怎麼可能。維爾最初感到震驚,沒多久則變成了輕蔑與不屑。目標每次現身都與他家有關係,有如是在他家裏出發一樣?姑勿論這事一點可能都沒有,更基本的矛盾在於,根本不需要聽那來歷不明的傢伙給的線索。維爾曾經認為這就是結論。
他於是將這假設擱在了一邊,在森林裏調查了更多地方、走訪了更多住戶,期望能找到新的突破,然而在這之後,事情便再未有過任何進展。到這時候,任何人恐怕都會開始懷疑:男孩所指的是否才是正確的方向……
問題也許出在更早的地方。反覆的挫敗做成的自我懷疑,令維爾甚至嘗試還原基本步,把一切由事前偵察開始重新做起。本來有序的工作進展一下子變得散亂而繁瑣,維爾不得不為了追趕進度而犧牲休息時間,儘管如此,一直到現在,事情卻也依舊毫無成果。
這就是結果了。離限期越來越近,這預感也就越來越強烈,好像繼續下去也只是白費氣力,但是直到有人要他停手之前,他也還不想認輸。這可能非常愚蠢,但他這兩天來幾乎都沒有休息過,想試着做自己能做的事直到最後。
這份堅持也是有代價的,好像一放鬆就會睡着,所以他現在甚至不敢坐下來。也差不多該走了。時間所餘無幾,就連思考也顯得奢侈,他跟着便起步踏出了房屋的廢墟。
連腳步也變得飄浮起來,越來越沒有踏在地上的實感,但維爾不想停下來。就在他打算再往森林繞一圈,像塞滿了海綿一樣遲緩不堪的腦袋總算辨別出正確的方向之際,那感覺又一次纏了上來。
足以模糊視野的強烈暈眩,與及尤如在將人往地上拉的深沉睡意,在兩者夾的擊下,任何人也只能停下腳步。維爾本打算像之前一樣站穩,靜待他們遠去,事情卻沒有如他所願。無論怎樣等,這感覺不單沒有消減,還反而越變越大,維爾以為自己能撐過去,但當他再回過神時,世界已經變成橫置的了。
就連反抗的時間都沒有,在身體躺泥土地上的第三秒,他的意識便就此遠去了。
「你……以……放……」
不知何處傳來了像是女生的聲音,虛浮的意識沒有其他事可做,於是很認真的想把這些話聽出來。
「你可以……心……很快……會沒事……」
「你不用再依靠她了……我會完結這一切。」
*
好像受了甚麼刺激一樣,維爾忽然猛地驚醒了過來。
木頭原色的天花版、為了配合屋頂的斜度而越接近右方便越低矮的樓底、與及熟悉的床舖和每樣陳設……這裏是他的房間。精神雖然還迷糊糊的,但他隱約記得自己先前不應該在這地方。
所以剛才的……是夢?維爾細思着能不能將這當成結論,熟悉的嗓音拋來的一句:「你醒啦?」則令他跟着回過了頭。
雪倫搬了椅子過來,似乎一直都坐在旁邊,維爾想開口回應,卻感到喉嚨既乾澀又刺痛而只好作罷。最後還是得靠雪倫自己理解狀況,起身過來扶他坐了起來。
「來,給你。」
維爾從雪倫手上接過和暖的水杯,連道謝都省下便大口喝了起來,期間還不慎嗆到而咳過不停,還好有雪倫給他掃背才不至於太難受。不曉得是不是味覺出了問題,他連喝水也覺得有些苦味。
「慢慢來……你知道嗎?你剛剛在外面暈倒了,還好小蘇菲正好看到,找人將你送了回來。」
維爾才剛覺得舒暢了點,馬上又因雪倫這些說話而心頭一緊。換言之,那並不是夢。原本還有些虛無縹緲的印象立即重新歸位,他頓時睡意全消,盡全力壓抑住內心的驚慌朝雪倫問道:「……現在幾點了?」
「十一點了喔。」
維爾明白雪倫並不知道太多,她那略顯悠閒的聲音還是不免令他有些煩厭。他馬上一手牽起棉被,準備轉身走下床,自肩上施來的力度卻把他壓了回去。
「別阻我!現在去也還有時間!」
內心的急燥甚至令維爾說漏了嘴,但他不知為何就是甩不掉雪倫的手。「你又要去哪裏……?」直至注意到雪倫的語調,他才覺得不太對勁,靜下來抬頭望向面前的人。
那人是雪倫,卻又不像是她。
她的衣着跟肖像都跟平常的雪倫完全一致,原本明晰的瞳孔當刻卻變得混濁而散緩,總是很穩重的笑容現在亦偏向了奇怪的角度,好像懷着甚麼意圖一樣令人看了有些發毛。還是第一次看見……不,維爾想到這才不是第一次,有好幾次他以為雪倫「睡迷糊了」的時候,她看起來就和現在有些相似,只是此刻要更明顯得多而已……
「……你又要走了嗎?我會一直在這陪你的,所以哪裏都別去,好嗎?」
雪倫說着,邊側身坐到了床上,本來只靠手臂發出的力度進而與她的體重相乘,增大的壓力進一步逼使維爾靜待在原位。不能這樣下去。維爾本能地理解到當下的情況並不太妙,他打算使猛力來擺脫她站起身,那張微妙的笑臉卻像看穿了他一樣泛起了苦笑:「我就知道小維會亂來……所以是有備而來的喔。」
久違了的稱呼──維爾覺得比起他,這話更像是說給已經只存在於昔往中的某個人聽的,由此產生的驚訝甚至令他忘了想所謂的「有備而來」是甚麼意思。
雪倫把身向前傾了過來,一手伸向維爾的腰際,另一手則挪向他的後頸:「那杯水還好喝吧?我把藥劑開稀了不少,但也應該夠幫你再睡一覺好的了。」
「甚……?!」驚覺自己踏到了陷阱,與及眼前的人突然過於親密的舉動,兩件事一同令維爾的心跳拔高到不正常的頻率。他努力要自己別陷入昏亂,跟着傳來的另一把聲音卻給了他最後一擊:
「小維會聽我的話吧?」
稚氣未褪的聲音,屬於曾經的雪倫的聲音,這貼在耳邊說的話一傳進腦海,維爾全身便一同失去了力氣。他克制着心裏的恐懼回頭望去,曾經是位小姐姐,現在看來卻只是小女孩的「雪倫」,正從後把頭靠在他的右肩上,幼小的手分別摟住他的脖子和上腹部。他甚至無法要身體挪動分毫,要是被這一個「她」捉住,就想逃都逃不掉了。
而且我逃來幹甚麼?他突然無法理解自己直到這一秒前的想法,在這的可是他願意拿一切來換回的人啊!這樣的她竟然奇蹟似地待在他身旁,洪水似的悸動於是在心中湧起,讓他的思維跟着完全停擺,無數等着好好組織的言語一同往喉頭聚集,使得那裏一陣壓迫。
「……我一直好想你……」
前因後果已經沒所謂了,維爾對有違常理地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人笑開了嘴,將手縮回左肩上,搭住她細白的手臂。就在面前的人影同樣朝他回以微笑之際,從另一方向伸來的手撫摸上他留下了淚痕的臉頰,把他的視線重新轉向前方。「這一個雪倫」臉帶和旁邊的女孩非常相似的表情,把額頭湊上了他的額頭。她盆腿坐着,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
「那來一起做場夢吧。」
無從分辨這是出自哪個她,維爾再次聽到那接在耳邊說的、好像會使人從心底開始發熱的話。這樣真的好嗎?虛弱無力的理性試圖發起最後的反抗,然而她的氣味、觸感、還有身上的暖意……在這些事物面前,所有的盆算都會頓時變得毫無價值,令人不屑一顧。
溫潤的嘴唇貼上臉頰來的那一刻,他已經完全不感驚訝,有如甘願被捉住的獵物,順從她的力度卧回了床上。就像雪倫對他的反應一樣,他也始終朝她報以微笑,手摟住她的腰和手,她像是怕搔癢似地抽搐了一下腰,短促地笑了一聲,而後便放鬆全身落在他的胸口上。維爾承受起她身體跟思緒的重量,安心陷入了睡眠。
第一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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