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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的一下聲響,就像一塊木頭在虛空中撞上了牆壁。就像抽櫃關上時的聲音,雪倫如是想。而就在「關上」這兩個字的意思傳達到腦裏的同一時刻,她的雙腳突然失去力氣,令她就這樣摔落到了地上。
她一直在這漆黑一片、無論哪個方向好像都沒有盡頭地不斷延伸的空間中,用幾乎要跑起來的步速急步走着。我要找到出口,趕緊回去。她被這焦急的心態驅使,像嘗試在人群中找回父母的小孩般,胡亂地走着。
但是,似乎已經沒需要了。來不及了,已經沒有一定要回去的理由了。至於那理由原本是甚麼,她已經想不起來了,恐怕是內心明白自己一想出來就會崩潰,才把它藏起來的吧。我想睡了……就在她如是想的時候,腳步聲突然傳到耳邊,兩雙腳走進了她的眼前。
雪倫懷着恐懼抬起頭,在抽斥起全身的同時猛烈倒抽一口氣,當寒意在胃的底部擴散,她便捂起雙眼,意圖堵住已經像缺堤一樣傾倒而出的淚水。
「可以啊……」她抑壓住聲音中的顫動,朝面前的兩人說:「帶走我吧……」
他們是為了制裁我而來的吧……雪倫看着父母的亡靈,不免有點害怕,卻又覺得這樣就好,反正她已經不想回去了。然而兩人卻跪坐下來,母親更伸手將她抱入了懷裏:
「對不起……」久違了的聲音如是說。雪倫隱若想起,好像就是剛才,曾有把熟悉很多的聲音,對自己說過一樣的話……
「我瞭解你的恐懼,雖然我直到最後也以為自己只是人類,但你心中的恐懼跟寂寞,我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但我卻從來沒有好好開解你,只因為我自己也很怕,就對你說了那樣的話……」
順着小小的驚訝,和母親反複落在背後的輕撫,雪倫抑制任抽搐不已的顫動,回想着當時的場面。那時候,朝自己答道「你也得學着接受」的母親,那好像在努力忍受着甚麼、既痛苦又難過的表情……
「我也一樣……」在後面的父親也跟着開口:「我一直覺得你不是『普通的孩子』……在這裏生活得越久,這感覺便越強烈。但我沒有膽量求證,很怕聽到自己無法接受的真相……我們本來應該有可能找到更好的解決辦法吧……」
雪倫一直預料會被兩人責備,結果聽在耳裏的,都是比夢境中聽過的還要溫柔的話,令她一時間反而不懂反應,父親輕嘆了口氣,把話接了下去:
「我們是只為你帶來痛苦的差勁父母。若然你願意原諒我們,我們又有甚麼好怨恨呢?」
雖然對方說得如此豁達,但雪倫還是喊了回去:「可是……!」
可是,自己殺了他們,這個事實還是不會變。「我們不希望你傷害自己」,這能從他們的說話中歸納出來的意思,也令雪倫依稀想起了另一個人曾在不久前和自己說過的話。我不要回去,回去也已經太遲了,我不想面對!
光是讓那封存在心裏的東西顯露出一小點,她就彷彿看到世界正在自己眼前崩塌,發熱的眼窩又變得更痛了。然而母親貼在耳邊的一句:「沒問題的。」把她拉離了深淵的邊緣。
「因為你已經長得這麼大了……我們剛來到這條村的時候,你還曾經在森林裏迷過路呢。明明平常都在當大家的姐姐,那時候卻哭得像個寶寶一樣,許久都不肯停下來……」
「還為結識朋友而煩惱過呢,想着到底該怎樣自我介紹,才能令大家馬上就記得自己,還特地練習過許多次。」
緊接着母親,父親也跟着說嘴,兩人就像是在家庭日的晚餐時間中開女兒的玩笑一樣。就在雪倫終於明白他們說的是甚麼的時候,母親也正好將話接了下去:「是維爾吧,維爾基姆,你從前就最喜歡的孩子。」
維爾。光是聽到名字,心裏就好像有甚麼開始歪曲剝落,但母親此時又再說了一聲:「沒問題的。」並把她從懷裏放開,扶住她的肩膀,擺正了她的腰,好讓她自己坐好。
「現在的你,一定已經懂得找到正確的路,去向你重要的人身邊吧。我們會一直陪着你的,所以別再顧慮,去做你想做的事,愛你想愛的人吧。若然如此,我們就沒有遺憾了。」
正好母親說過這些話之後,周圍的黑暗好像變強了一些。就在雪倫反應過來之前,一陣尤如有風 刮過的感觸掠過了四周,待雪倫再次看向前方,兩人已經不見了蹤影,只有她抬起到一半的手默默懸在虛空。
然後,月亮就在那裏。
雪倫凝視着那「真正的月亮」。
月亮的碎片──雪倫小時候經常這樣稱呼它,而從四年前開始,它名乎其實地成為了雪倫眼中真正月亮的「碎片」。無論任何時候,就算晚霞在月圓之夜染成了紅色,它始終會繼續化作那銀白色的純潔光點,令雪倫憶起本來的月光應該是甚麼樣子。
而現在,它就落在那裏,藉着在黑暗大就會發亮的特質,略微照耀着周遭。雪倫起身衝了過去,撿起了那塊濺出光芒的月光石。然而,就在她的手接觸到小石的同一瞬間,胸口突然傳來了一陣麻痺似的劇痛。
「嗚……!」
她不由得跪了下來,伸手掩住持續滲出痛楚的胸口。狂跳的心臟彷彿變成了某種野獸的器官,從頭到腳都無一避免地擴大的陣陣脈動就像要擠破她的身體,並讓身上的每一處痛感越發清晰。
「我不會屈服的……」
她如是說出聲,朝現在想壓倒她、要她跪在地上難過落淚的東西說。自己已經有太長時間沒好好做過一件事了。
以這想法為契機,雪倫奮力睜開就要因痛楚而瞇起來的眼睛,抬頭讓視線看向前方。廣大的虛空中,零星散落着和剛才類似的點點磷光,她握緊了手中的小石,硬是支起了發軟的腿,走向了最近的石子。當她把石子撿起來時,身上的痛感便又再變得更為強烈,那本來就足以令人癱瘓下來的劇痛,正以成倍的速度滋長。
──區區這點程度……
左手不能再不按住胸口,她還是一個勁地撿起石子。
──和維爾比起來,這點程度……
一味地撿,痛得腰再也伸不直。
──和維爾一直以來受的苦相比,與他這些年來的心聲相比……
雙腳再也使不上力,只能用類似爬的方式前進,她依然俐落地撿起了下一顆。
──這點痛楚算得了甚麼。
她努力撿齊了所有光點,手上捧着滿滿的發光石頭,完全沒留意自己在這黑暗的環境中前進了多遠。然後,她遇到另一樣並非石子,她卻能看得一清二楚的東西,心猛烈地跳了一下。她立即忘記了身上的疼痛,小心捧好石子,用盡可能快的速度爬了過去。
維爾正正靜靜躺在那裏。
明明身上都是傷,胸口處甚至開了個大洞,此刻的他卻睡得一臉安穩,像個孩子一樣毫無防備。那個近年變得一天比一天嚴肅的少年,一下子好像又變回了她當初認識的可愛弟弟了。雪倫朝他展露微笑,才安心了不到一秒,苦澀又重新湧上心頭。她小心把手上的石子放到了旁邊。
「你怎麼又累倒自己了呢?又不是小孩子了,就別太要面子,逼自己走得太遠啦……」
她坐到維爾左邊,右手環過背後扶住他的右肩,左手則扶住後頸,想抱起他的上身。她身上的疼痛始終沒消減過,她試了好幾次,才成功如願抱起了他。
真的要這樣做嗎?她曾如是質問過自己,本能告知了她這樣做會有的後果,揚起的恐懼令她不禁躊躇。但她最後給了自己相當肯定的答案:
對不起……可是我不能讓你死。
雪倫緩緩彎下身,靠向了維爾的右頸。該怎樣做,又會有甚麼後果,她本能中就知道。
也許維爾會失去一切,也許維爾會不再是人,也許維爾會憎恨我……
可是在另一個結果面前,這些全都稱不上令人恐懼。所以她才會這樣做。
無比甘甜,誘惑得會令人發麻,他的血。異樣的亢奮正在雪倫心中擴散,要是一個不留神,搞不好就會將他的血液抽乾,所以雪倫時刻數着飛快的心跳,確認身體的主導權在自己手上,時候一到便馬上鬆口。維爾的身體無法立即重新暖起來,為了替他保暖,雪倫便將他的身體擁入了懷中。
久違的安心感令雪倫心裏發熱,並轉化為睡意慢慢升起。就在這時候,她注意到那在不遠處凝望着她們的視線,於是朝那邊看了過去。
和自己穿着同樣的衣服、有着相同的容貌,唯獨眼中正閃耀着鮮艷紅光的她,正站在那裏。
她野蠻又暴力,一再傷害她重要的人,直到不久前都還是她最討厭的對象。直到不久前為止都是……
但現在,她卻在哭。明明是會隨意殺人的怪物,現在的她卻只是駐足在離兩人稍遠的位置,在月光石堆照耀不到的地方,孤身半陷在黑暗當中。好像想親近過來卻又不敢邁步,似乎只要厲喝一聲,讓她知道別人不喜歡她,她就會轉身逃入黑暗中,從此消失不見。但雪倫當下朝她展露了微笑。
「過來嘛。」
雪倫如是說,她則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縮起了肩膀。
和四年前沒怎麼留下記憶的時候不同,一直細聽着她那雖然粗暴,卻又充滿着哀愁的鼓動,雪倫這次總算明白了。她其實……
她其實,才剛誕生而已,在這決不會接受自己的地方,獨自一人。就像自己小時候在森林裏迷路的時候一樣,只懂哭過不停,期望有誰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自己回去。
「如果你不知道該去哪裏……就請來我裏面吧。」
話音落下,她先是呆滯了幾秒,而後便踏着大大的腳步,帶着滑行地跪下來張手抱住雪倫和熟睡的維爾。雪倫回望過去,摸了摸她的頭,並同時再次看到了別的人物。
有着奶油色的短髮、身穿紫色外套的,嬌小的男孩的背影。他抬起右手緩緩左右揮舞,慢步末入黑暗之中。和之前都不同,雪倫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那是誰呢?在意歸在意,但雪倫沒有太深究這個問題。睡意持續擴大,她依偎在兩人身邊,用着分不清是誰依靠誰的姿勢,安心的陷入了睡眠。
第五節完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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