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掠影
雲煙卷動,幾絲稀疏的雲霞點綴了夕陽時份的天空。當刻的風很弱,這些隨風而去的輕巧裝飾品也移動得格外緩慢,要不是耳邊一直響着自村裏傳來的某些聲音,恐怕就會令人有錯覺以為時間停止了。
那些聲音──隱約傳來的富有民族色彩的音樂,與及經由揚聲器倍大過的少女嗓音,唯有在這一年一度的收獲祭裏,這靜謐的村子才會變得這麼熱鬧。有人說這般強烈的人類氣息可以順帶防止野獸侵擾,對這附近的「野獸」來說效果可能剛好相反,所以這天的看守比平常還要多。維爾也在編制當中,看守着相當於村子後門的地方。這是肯格早在「畢業考試」之前就已經交給他的差事,無論發生甚麼也還是要照樣跑。
這是訓練也是義務,沒甚麼好抱怨的。他心裏要自己集中點,卻又總是分了神去聽那些傳來的聲音。
他知道那是蘇菲亞的聲音,就算一星期前發生過那件事,這女孩也肯定能依舊像個沒事人一樣帶領好今天的活動。然而即使如此,一想到自己那時候的表現,維爾還是不免對她有些抱歉,那些爛計謀顯然只能是她父親的主意。
村長家之行也並非毫無意義,多虧如此,維爾才得以改訂行動方針,將調查範圍收窄到村內。既然已經有人聲稱目擊到了,無論是真是假也有需要去一探究竟。於是維爾前往每家住戶,仔細打聽所有可能有關的發現,同時一直準備防範任何特發事件,第一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
持續有新線索本是好事,維爾卻沒能從這些突然變多的枝節中找出它們的脈絡,:好些人都說他們看到了甚麼,彼此的目擊地點卻沒有任何聯繫,如果把這些地方全標在地圖上,大概就會像圍繞村子外圍走了一圈。維爾不懂解釋這個現象,想出過很多可能,終究也還是毫無進展。
就差一塊拼圖了。他一直有這感覺,敵人就在眼前,那傢伙正耀武揚威似地到處宣告自己的存在,他卻還未能將對方找出來。這想法令他既擔憂又不忿,若果腦袋一放空,就會不自覺思考起這件事來,越是想不通,心裏就越煩躁。
維爾不曾站崗站得如此分心,心神全都不在當下該攸的事上面。都這節骨眼了,還站甚麼崗──這突然而來的心聲令他打了個冷顫,跟着嘆了口氣。
該做的事就是要做,任何小漏洞都足以將人害死。記不起這話是不是出自父親,維爾仍聽到這兩句句子配上肯格的話音穿過了耳底。蘇菲亞的嗓音和村裏的樂聲依然響徹耳邊,重新確認了四周並無異常後,維爾揉起因睡眠不足而好像有些發腫的眼睛之際,旁邊的草叢忽然傳出了聲音。
立即讓步槍就位,維爾在轉身過去的同時喊了一聲:「誰在那裏?」
沒有回應,那就意味着製造這聲音的並非人類,或者最少不是願意乖乖現身的人類。大多數時候,這都只是有小動物路過,不過是疑神疑鬼的獵人在自找麻煩,然而不查到最後答案也不會現身,也曾經有獵人因為輕率而險些喪命。維爾絲毫沒有放鬆戒備,小心將離開步道的腳掌踏進濕潤的軟土地當中。
一步、兩步……踏實的步伐緩緩走近目的地,附在槍支上的電筒射出的光芒時刻穩定地照亮眼前的灌木群。當距離足夠近的時候,維爾只用右手將槍抵在肩上,穩定好下盆,然後微微彎腰意圖伸手撥開枝葉,就在此時……
有東西朝旁邊衝了出來。
比獅子或豹一類的頂級獵食者還尤有過之的速度,那一直躲起來的「東西」用力度驚人的一瞪起步逃離了原位。即使只有一瞬間,又在有限的光源中變得曖昧不清,維爾仍覺得那團敏捷的黑影看起來是人形的。
是那個?疑問只在腦中飄浮了不到半秒,維爾感覺到心跳猛地加快,一道寒意瞬時跟着在背後流竄。他下意識想將手伸向腰際,最後卻又作罷,轉而邁起盡可能大的步伐跟上逃去的人影。
那是他本來非做不可的步驟,要是在落單的時候遇到目標,首先該做的是向天打出信號彈。自信號槍射出來的子彈──或者稱為發炎筒──會先在半空爆發出火球般的閃光,掉落地面之後也會持續產生面積不小的照明。這足以將事態和大致地點告知同伴,讓其他人有所準備,但維爾沒這樣做。
他還不敢肯定──不,剛好相反,雖然理智告訴他似乎有哪裏不太對,他依然用拼命狂奔似的步速追趕眼前的人影。喘進肺部的空氣帶着秋季的寒意,卻令他的胸口變得一下比一下熾熱。
那只許由我來打倒。這般賭氣的想法,一時間竟盆據了維爾的腦海,讓直到十多秒前仍相信自己到時候能冷靜應對的他變得有如火燒上身。這可會讓整個群的人一起暴露在風險之中,他僅餘的理性如是發出了警告,但要他別停下腳步的呼聲明顯更強,衝突的力度令他幾乎大喊出聲:那只要把他確實收拾掉就好!
維爾的視線一秒也沒離開過那在樹上左穿右插的身影,同時也絲毫沒有減慢步速,一塊稍大的石子恐怕都能令他重重的摔一跤,但當下的他顧不得這麼多。獵物太大了。四年前的大錯、纏繞眾人至今的夢魘、他必須誇越的障礙……要和對方算清楚的事可多着了,對村裏的人、對他、與及……對雪倫來說也是如此。
要是他不在了,自己就能獨立行事,不用防範卡雷利亞斯家之流的擺佈,而雪倫也能重獲自由……
維爾起初完全沒發現自己來到了甚麼地方,直到眼光跟着那個跳高的身影降落到某處,他才下意識挑了挑眼眉,逐漸放慢腳步。
「……這算是挑釁嗎?」
他不經意脫口而出,「那東西」選擇停留的,是個他相當熟悉的地方。只要他要面對難題、只要是需要動腦筋的時候,他都會來到這個「最能令他保持清醒的地方」。
那裏是間美好的房子──在過去曾經是如此。焚毀的木材散落一地,數年來的風雨洗刷日漸令它們變得似泥巴一樣難以辨認。從隙縫中滋長出來的野花草,則與褪成暗紅色的瓦片一起點綴着已然腐朽的世界。就像曾經住在這裏的那戶人一樣,雪倫以前的家也在那之後變成了面目全非的地方。然後,很有可能是兇手的那個生物,現在將維爾帶到了這裏來。
要是對方真有這用意,那他們還真像人。無暇多理會這順勢冒出來的感想,維爾替步槍換上了裝着銀子彈的彈匣。銀製武器能對他們造成沉重許多的傷害──聽起來有如流行故事常見的套路,但無可否認事實就是湊巧如此,他們的體質在這物質面前就會變得像普通人一樣脆弱,是獵人對付他們時的最大利器。由於材料本來就是貴金屬,又是要特別委託製造的特殊產品,每顆子彈的成本都相當高昂,所以一般也不能隨便亂用。但當下毫無疑問就是需要用上的時候了。
就算有最好的武器,要與他們抗衡,區區肉身的人類還是不免屈居劣勢。不會有體會成敗的閒暇,事前可能會在明辨實情之前便結束了。我還站穩穩的。維爾架着步槍,一面每秒在心裏驗證這個事實,慢慢步入房屋的遺址。他一直以為對手會突然衝出來,卻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他完全走進屋中,事情還是沒有發生。他甚至第一次清楚目睹了對方的全貌。
「你是……!」
獵人之子不知可不可形容為驚訝的聲音,回響在這溫暖屋舍的泡影之中。
*
「小蘇菲……是你嗎?」
當雪倫打開大門,如是朝屋外的人問道的時候,那個人嚇一跳似地縮起了肩膀。
一切其實純屬偶然,村裏正為每年一度的慶典而變得吵雜起來,要不是雪倫想一探屋外的氣氛而特地在一樓向外張望,她斷不會注意到那些正在門前商討的人。你們先走吧,我很快就來──領頭的女孩如是說。雪倫本打算等她敲門,奈何外面一直沒有動靜,她於是罕有地自己去接觸了大門。
唯一留下來的人,則被這大概是意料之外的動靜嚇了一驚。圓潤的橘黃色眼睛正警覺地瞧望過來,僵硬地板直了嬌小的身驅。雪倫才剛瞥見蘇菲亞那目定口呆的神情,對方馬上又把視線挪開了。這次換她來了。夢裏就是這麼奇妙,雪倫一邊如是想,一邊朝來訪的小女孩顯露了微笑。
「外面正熱鬧呢,你不去和大家一起嗎?」
這句話由自己來說還真奇怪,雪倫隨即就意識到這個問題。蘇菲亞先是頓了頓,而後朝雪倫投以疑惑的目光,看似不太情願地開口說道:「……我可是在工作。」
「總有人會無法出門參加慶典,既然我現在是代表,就得上門來祝福他們。我只是來說幾句話的:祝你在秋日中……」
慶典的主場地不在這附近,所以此刻只有她們在這而已。雖說是來祝福,蘇菲亞說話時卻大多沒有看向雪倫,雖然不太想走到門外,雪倫還是趁這機會走了過去,伸手握向蘇菲亞的手心。
「你做甚麼……?!」
就像隻受驚的貓,再次冷不防被嚇一驚的蘇菲亞旋即抽開手,順着退後了兩步。這是雪倫意料之內的反應,所以她倒是毫不驚慌:「一場來到,你不想多待一會嗎?我也好久沒和你好好談一趟了。」
這是客套話,卻也不是謊言,年幼時的蘇菲亞是很少來到「夢」裏的人物。爸爸媽媽、以前的維爾……這些人總是反覆出現在她的夢中,讓她有機會道出無法實現的思念,或是乞求無從驗證的寬恕。這時候出現的一切人事,都是那樣溫暖窩心卻毫無意義,這次換了蘇菲亞來,自己心中的壓力可能還沒有那麼大。當下的想法令她更堅定地邁出腳步,她搭着蘇菲亞的雙肩,半推着將對方請進亞蘭特家的房子。
「你聽不懂嗎?!我說我在做事,誰要……」
還真像維爾平常說的話。這樣的感觸讓雪倫份外安心,以致她沒有注意到,這是第一次有人在夢裏違抗她。
在雪倫的記憶中,蘇菲亞總是個扭妮的孩子。這不是說她容易客羞,反而剛好相反,她遇到任何爭端也總會據理力爭,與看不順眼的人事對抗到底,帶着些許千金小姐的底氣與偏執。不過,若是心中沾着不安或困擾,她臉上就會流露出隱約的難色,含蓄得看似不想讓人知道,但只要挑對時機和方法問她,她就會急不及待把事情交代清楚。
比如現在,她成對的卡奇色小辮子軟攤疊在鎖骨上,觀感掘強的橘色眼睛變得有些許散緩,連那張雖然小巧,爭執起來卻足以逼退所有人的嘴唇也都安靜了下來。本人可能沒察覺,但從旁就能看到她雙手正隱隱抓住民族衣裙的下擺。讓她放心摳摳氣就好。雪倫知道該怎樣令蘇菲亞說真話,也明白接下來的步驟與氣氛也不能出錯,否則就很可能適得其反。她不會忘記,以前曾不經意誤闖進來的維爾,最後是怎樣被邊罵邊打的趕走。
所以雪倫處理得格外小心,俐落地給始終看似坐立不安的蘇菲亞倒起了茶:「來一杯吧,熱茶可以補充體力啊。」
平常人這時候禮貌上也會呷一口,對方卻依舊顯得意興闌珊。也許不合她胃口吧?畢竟村長家用的應該是比這好得多的茶葉。雪倫本以為事情多半如此,使得她在留意到蘇菲亞的表情時稍稍吃了一驚。
蘇菲亞時而低頭觀望茶杯,時而又悄悄抬頭朝這邊拋來視線。她隱隱皺着眉頭,眼裏滿是疑惑,與其說是厭棄招待太窮酸,倒不如說她始終在戒備:為甚麼要帶我進來?為甚麼要這樣和我說話……
「要不然,我再去弄些甜點吧?」
雪倫故作平常地補充,內心卻不免有些驚慌。「客人」基本上一般都會聽她的話,她從未遇過會逆她意到這個地步的例子。
「我懂一種很快就能做好的食譜呢,你等等我。」
總之得找點事做。雪倫覺得這是當刻最好的解決方法,邊說着就站起身朝廚房走去。然而就在她用略快的步伐走過蘇菲亞身旁之際,忽然有一股力度扯住了她的手腕。蘇菲亞看起來不再畏縮,隔肩膀,首度筆直的抬頭望了過來:
「你過家家想玩到甚麼時候?」
第一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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