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爾基姆.亞蘭特出席了貝爾法斯特家的喪禮。
村裏所有人幾乎都來了,大人們高聳的身影圍繞四周排開,一張張格外嚴肅的臉,形成了一道彷彿連空氣都會被隔絕在外的低壓氣場,讓周圍散發着比喪事儀式本身更強烈的嚴肅氣息。維爾記得這種感受,七年前,母親下葬的時候,四周也是一樣的氣氛,十二歲的少年仍然清楚認得這些。那天和現在一樣,也是個霧氣彌漫的日子,明明都十一月了,那陰涼濕冷的空氣卻讓他有點想打噴嚏。
然而,他極力避免發出任何聲音,不是因為周遭那沉重到異常的空氣過於壓迫,而是,他不想驚動到那個正站在墓穴前方、備受注目的人。
明明是所有目光的終點,卻又像被隔離似地遺棄在人牆的中央,雪倫.貝爾法斯特孤單的身影就這樣栓住了維爾的眼睛。此時的她站得筆正,雙手在身前交疊,儘管從後無法看到她的臉,維爾仍覺得此時的她應該正為了不令自己崩潰而強作震定。他還是第一次覺得那個像親姐姐一樣熟悉的背影變得如此脆弱。
「上一次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呢……」
「聽說連房子都被燒了呢……明明七年前的時候,獵人家也是是人被殺了而已……」
身後傳來了婦人們俏俏交談的話聲。不曉得是沒察覺她們口中的「七年前的當時人」就在前面,還是以為隔了一點距離就不會有人聽到,所以才會用這種隔岸觀火的態度大放厥詞。
吸血鬼殺了雪倫的父母,就像維爾七年前失去母親的時候一樣。
那個名字就像是某種妄想,或是不該出現在機械化時代的過氣傳說,可是這個甚麼都沒有的落後邊境就是容得下它。對於村裏的人而言,它們就是日常的一部份。然而,也不是每人都對它們的存在有太過真實的體認。
「是他們家運氣太背吧。」
這句話讓維爾耐不住轉身朝向兩人,等不到一秒,她們目瞪口呆的神情似是驚訝自己的話原來會被人聽到,也像是對這個小鬼頭的沒大沒小感到不滿,又令維爾更來氣了。他幾乎就要說點甚麼。
「這一次是你輸了,所以還是安份點吧。」
然而父親──肯格.亞蘭特粗獷卻理性的聲音,冷卻了體內大半的熱朝,讓他噤了口。
維爾無法反駁,父親說得一點也沒錯──他明明特意趕到事發現場了,卻甚麼都沒制止到。那雙紅眼睛散發着遠超一般同類的鮮明霞光,光是目睹這個,維爾就失去了身為吸血鬼獵人該有的功能。實際上,要不是因為對方無心戀戰而選擇破窗而逃,他大概也會成為其中一個要被埋到土裏的人──
抱歉。他本想這樣說,卻馬上就想到父親根本不會在乎這些毫無意義的空話,他該去賠罪的對象也根本不是父親──一但意識回這件事,心情就變得更加黯淡了。如此一來,自己連賠罪的資格都沒有。維爾再也無法面對少女的背影而想低下頭,但就在此時,某些聲音卻使他猛地重新望向前方。
塵歸塵、土歸土……牧師習用的悼詞開始傳來,兩旁的工人亦隨即將泥土撥進墓穴。片刻之後,一直平靜過頭的少女終於像是吃垮了最後一絲理性,忽然肩膀抖動哭了起來。
不住抽咽的雪倫好快要透不過氣,她明明難過得悲痛欲絕,當下的氣氛與環境也絕對容許她宣洩自己的哀傷,維爾卻察覺到,她一直在拼命克制自己,所以才不至於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到這時候,她卻反而要勉強自己,因為她身邊已經甚麼都沒有了,沒有任何人可以和她分擔此刻的哀痛。維爾很想不惜一切的跑到雪倫身邊去,但父親那堅實而嚴肅的影子制止了他的念頭。獵人有獵人的骨氣,要是沒有父親的批准,他不可以在這種公眾場合隨便行動。
他只好把目光放到對向的人群身上。他所處位置的彼方,剛好站着村裏的許多小孩,他們平常都是喜歡跟在雪倫腳邊的人,現在卻和他一樣只懂呆站在原地。他們身邊的大人則一直用看異物的眼光看着身處中央的那個人,聽到她的哭聲後,他們的眉頭頭皺得更緊了。
厭惡感再次湧上腦海,並與心中的悔恨感受相乘。乘着別過臉的力度,維爾直接轉身,朝人群外踏出腳步。
「你要去哪裏?」
肯格突然說道,望向前方的目光則依然維持在原位。維爾心裏一寒,顫然止住腳步。
「你沒資格逃避,看到最後是你該盡的責任,也是對她的禮儀。」
寒意擴散到背後,維爾只懂像鸚鵡學話一樣重複起某個令他感到意外的詞彙:「禮儀……?」父親依舊沒有跟他對上目光,繼續說道的話聲融進了餘秋的寒風之中:
「你輸得一塌糊塗,現在就是承受失敗的時候了。只看成功不看失敗是狂妄之徙的所為,要是你還想做個獵人,就給我睜大眼看清楚,獵人如果失敗了會帶來甚麼後果。」
我失敗了,現在的維爾基姆失敗了。比起熟人去世的哀傷,肯格的話裏更明顯的是對這個事實的憤怒。維爾沒有勇氣甩頭離去,只好再次望向墓穴前的雪倫。雪倫混身顫抖的模樣就像個快要冷死在街角的小女孩,那個曾經為失去至親的他遮風擋雨的人物,現在卻也陷進了同樣的窮境……
呼吸變得越來越快,狂跳的心臟也像變成了別的生物一樣。代替最應該倒下的人,維爾單膝跪到了地上,右手按住好像馬上就會有東西跳出來的胸口,如同應當早已伴隨封建時代埋葬在歷史中的某個姿勢。
「……請教我當個獵人……」
維爾沒理會剛才的動作和這番話會引來多少視線,只為了止住當下那像把肉扒下來的瘋狂痛楚而略為高聲說道。這些話,他早在五年前開始受訓的時候,很不情願地說過一次:
「賭上家族的榮耀,與及整個村落的安危,我願意接受一切磨練,請將這份大任賜予這樣的我。」
父親的影子完全遮蓋着他。然後,肯格第一次微微轉頭,像鷹一樣銳利的眼睛由上斜向望着維爾。
肯格沒肯定也沒否定,只是再一次回過頭,朝眼前的墓穴邁出腳步。堅實的腳步聲在只聽到悼詞和抽泣聲的空間裏顯得極為瞭亮,讓好些人都看了過來。維爾注意到他前進的方向,趕緊支起發軟的腳跟了上去。
肯格在那個人後面停下。意識到別人的氣息,慌忙止住抽咽回過頭的雪倫,湖水綠色的眼裏仍然飽含着淚水。
「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家的人了。」
這番話說得一點也不溫柔,卻令維爾一瞬間覺得既驚訝又欣慰。雪倫一臉茫然的看向肯格,然後又緩緩轉頭望了過來。就在維爾和她對上視線的同一刻,她突然扭曲面容,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了起來。
維爾本想過去抱住她,就像她過去對待自己那樣,然而身體卻僵硬得很,只有右手伸了出去。儘管如此,她仍然撲過來捉住了他的手,額頭抵在他的手上,跪在地上痛哭。
那道哭聲扯裂了他的心,卻又讓他覺得這樣就好。除了跟前的那個人以外,眼下所有事物都好像在逐漸褪色,令維爾一時間以為他目睹了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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