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行走着,帶着如小孩般蹣跚的腳步,在入夜前的森林中,獨自一人。
要遠離這裏——腦海中反覆響着這般命令的聲音,她卻連這裏是甚麼地方都不知道,更惶論接下來又該去哪裏。她就像只是為了平息那鼓譟的聲音般,漫無目的地在森林中徘徊。
我,是誰?
在這漫長而虛無的時間中,她反覆問着這個問題。她幾乎沒有之前的記憶,就像是突然被丟進這個世界,帶着直到剛才為止也還深深陷在胸口中的劇痛,在她不認識的地方醒過來了,在一些只懂瞪大眼睛,貌似恐懼地看着她的人面前。
好冷……好可怕……就跟當時一樣,那段她唯一擁有的記憶,那個晚上的情景……
女人蹲在她身旁,這是她記憶中最初的景象,男人的雙腳則緊接着闖入她的視野。她不知道「女人」、「男人」的意義是甚麼,她的腦袋卻告訴她用這稱呼就好。
女人正一臉憂心的看着盤腿坐在地上的自己。她想開口,話音卻無法傳遞出去,只聽到一聲醜陋又低沉的聲音;想接觸對方,明明只是想將手伸出去,出乎意料的猛勁卻使動作變成了恨揮,手上尖銳的利爪劃穿了女人的肩膀。她看着叫了一聲倒向旁邊的女人,嗅到飄在空氣中的血味,突然明白到一個道理:你明明……
你明明,跟我一樣。尤如直接刺入神經中的感觸,令她猛地動起身想撲向女人。男人從後抱住了她,意圖把她制服,但……
──我好害怕,我明明這麼害怕,你明明是我的同類,為甚麼還要裝作事不關己?為甚麼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恐懼、憤怒、難過……她已經分不清當下的感受到底算甚麼。她用力將身再傾前了一點,並伸手捉住男人纏在她腰上的手。
──讓我看見你的真身呀!
無論怎樣努力,說話卻無法順利傳達出去,聽到的只有那醜陋的喊聲,和女人一臉恐慌的高喊着「雪倫!!」的聲音混作了一團。她又急又氣憤,只想盡早擺脫束縛,於是轉過身去,使盡力對付男人。
先是肌肉被扯裂的觸感,接着是骨頭碎開的聲音。越來越濃烈的血腥味,令原本並不怎麼逼切的飢餓感突然急劇增大。等她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兩人已經動也不動了。還在站着的人,就只有滿嘴都是血液的鮮甜滋味的,她自己。
誰都不在了。就在她歸納出這件事來的同時刻,門口響起了腳步聲,有人進到了屋子裏來。
是誰都好,是不是同類都沒所謂,只要是此刻在這裏的就好。她轉頭望向剛進來的男孩,懷着要撲上去抱住他的心情衝了過去。可是,她終究還未習慣這一身蠻力,喝過兩人份的血之後,體能似乎也變得更強了。但就在她幾乎又要錯手殺死男孩的前一刻,她看到了那樣東西……
銀白色的光芒──在陰暗的環境裏自己散發出光來的,銀白色的小石子。
許久之前的那個晚上,還有現在未入黑便已陰暗起來的森林中,這道光都忽然出現在她面前,令她停住了動作。
話雖如此,但這其實只是森林中隨處可見的石子,在許多樹下或平常不怎麼有人行經的地方,都能輕鬆找到一堆同類的光點。但現在,就在她腳下將要經過的地方,路中心放着一顆又大又亮的石子。
不光是這個位置,在這前面,與及更前面一點的地方,也都一樣依着工整的區隔,像是特意掃走了路上其他石子一樣,放着這裏唯一的發光石子。
是陷阱。完全違反自然的整齊構圖,觸動了本能的防衛意識,反而在警告她小心提防。但就在她目睹這光芒的一刻起,那不知出自誰人,一直催促着她離開的聲音忽然靜止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不斷拔高的心跳聲:噗通、噗通……又沉又響的聲音,不斷在她的血脈中敲出顫動。她朝着有石子的方向動起了腳步。
這是甚麼意思?會發生甚麼事呢?又有誰……會有那裏呢?走在這想想就知道沒理由會出現的發光小路上,一路撲飛到毫無疑問是圈套的地方裏去,她亢奮的情緒卻一直有增無減。好在意好在意……順從着不知從何時起越變越熾熱的股動,鞭策着無法真的順利跟着起跑的身體,用當下最快的腳步朝某個地方前進。
然後,他就在那裏。在光點小路的終點,他站在用發光石子圍成的圓圈中,朝她展露微笑。既親切又溫暖,若要說這就是陷阱,也未免太令人覺得窩心的,他……最初一刻,心裏的某部份正在欣喜狂叫,幾乎就要掉出眼淚。
「我來接你了……我相信如果是你就一定會來。」
他如是說,稍稍調整了其實有些僵硬的笑容。她繼續朝光圈的方向走去。
為甚麼……快逃呀……!
最初的一刻過去之後,這樣的聲音便取代了喜悅,一直在她的心中打轉。這把一度沉默下來的聲音,此刻並非在命令自己,而是在不斷嘗試和眼前的小年溝通,卻只發出了嘆息似的低喃。她端詳着眼前這離她只有幾步遠的男孩。
你,是誰?
像這樣發着成不了聲音的話語時,她其實已經有答案了。雖然身上沒有武器,但他是個獵人。而就在她認知到這件事的當刻,那不知道算是恐懼、憤怒、還是難過的感受,再次灌入了她的血液中,令她全身發熱,腦袋被沖得一陣暈眩。
你,是個獵人。
你令我如此振奮,讓心裏發痛,一再想流出眼淚,我卻不能靠在你身邊;真正的我,無法讓你觸摸。
所以,請你去死吧。
她無視了一再在她心中發出高呼的聲音,將手挖進了他的胸口中央──她直到現在也還有點痛的位置。
她同時聽到了兩道悲鳴。
刺穿皮膚、抓碎胸骨、挖進內臟……這些,全都是發生在別人身體上的事,她的胸口卻重新泛起和剛才有些不同,卻同樣難以忍耐的劇痛,甚至連視野也跟着變得模糊起來。
他發出沉重的低喃,時而猛烈吐口大氣,然而等他好像稍為「習慣」這劇痛之後,他卻突然提起右手,伸過她的肩膀並摟住後頸;他的左肩似乎無法自如活動,但他仍用左手捉住她腰側的衣服,盡他的所能來令她難以離去。
「我捉到你了……這下你哪裏都別想去了……」他如是說道,臉上帶着幾分得意的笑容:「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這麼生氣呢……不過這也是當然的吧……」
毫無氣力,就如螞蟻般軟弱的手臂,是現在的她隨便用點力都能扯斷的東西。但她現在只是讓他抱在懷裏,看着他身上正好垂在她視野前的白色石子吊飾,數着仍在變快的心跳聲。
「對不起……我全都想起來了。我自顧自做了這種事,又自顧自忘了一切,要你自己困在家裏,獨自承受所有的罪咎……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也不知道還有甚麼是我有資格對你說的了……」
這會是給誰的說話呢?她很清楚這些話不是說給她聽的,眼淚卻停不下來,胸口也越來越難受。既一同覺得難過,同時卻又萬分妒忌。喂,還是你來聽吧。她本能覺得這樣對自己很不好,但她還是對體內一直鼓譟不已的聲音如是說:因為這不是我該聽的說話吧……
隨着兩聲咳嗽,鮮血開始從獵人的口中流出,但他還是努力把話講下去:「……但我想請你活下去……找到不用傷害自己的方式……活下去……我會為你祈禱的……因為我可是從許久以前開始……就一直……愛着你呀……」
他無力地低下頭,額頭緊接在她的額上,身體也正跟着慢慢變重,令兩人最後不得不一起跪坐下來。雖然如此,他卻依然堅持將手捉在她的身上,用疲憊的臉容朝她微笑。
「呀……呀……!」
她聽到了發自自己,卻又不屬於自己的悲嗚。很想趕上,很想順利發出聲音,好焦急好焦急……但他只是稍微搖搖頭,磨蹭着她的前髮。
「……要是能早點說出口……就好了……我最……喜歡你了……雪倫……姐姐……」
摟住自己的力度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有壓在身上的重量,她伸手按住悖的肩膀,支撐着他的身體。他不在了,此刻在這裏的,又再次只剩我一個……當她想到這點,全身的血液突然沸騰起來,令她完全無法動彈。她一直定眼望着他胸前的光點,那小石子發出的銀白星光芒,看起來就像被她親手挰碎的希望殘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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