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鼓起勇氣敲門的那瞬間,等候回應的時間才是最難受的,維爾總是這樣想。
房中人回應的間隔也比下午時慢上了不少,過了半響,雪倫才慢慢從門後探出一雙眼睛。看到來的人是維爾,她隨即好像嚇了一跳似地微微睜大了眼。這也難怪,自己到剛才為止都為了準備明天的事而把自己關在房裏,甚至連晚餐都沒吃,所以維爾很明白對方何以會有現在的反應。他舉高了拿在右手上的紙袋。
「……你要的藥草,剛才忘記給你了。」
他的話調變得很生硬,而對方也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雙手接過了紙袋。雪倫沒有像平常一樣打開來確認,甚至連最基本的道謝都忘了做,只是保持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憂心神態看了過來。維爾始終避着她的視線,如果不是因為這些藥草似乎對她很重要,他不會挑現在過來找她。自己沒有甚麼可以向她透露的,卻又不想再對她撒更多的謊。
「我不阻你休息。」
所以他沒有甚麼可說的了,留下了這句補充後,便主動拉起門把,俐落地從外面關起了門。等等──維爾似乎聽到這聲浪不大的話聲,作勢行動的肢體殘影就這樣消失在門扉的彼方。
維爾停滯了好幾秒,承受起心中忽然冒起的落寞,然後才放開門把轉身離去。自下午之後,煩惱卻又亢奮的異樣感受一直在他心中猛烈翻滾,那感覺就像是世界變動前的預兆,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這到底是好是壞。
*
那是距今幾小時前的事。
「給我的考驗……是嗎?」
來到會客室來的維爾,為了覆核對方話裏的意思而朝辦公桌對面的人提出了這樣的疑問。
身為職業獵人而受村子公家雇用的亞蘭特家,不時就會遇到好些查詢或委託,為了商討時方便,所以就在家裏準備了這種地方。話雖如此,其實也不過是在肯格的房間前另外再間出一個小隔間,狹小又缺乏裝飾物的房間往往令來客覺得有些壓迫。
而現在,待在桌子前的並非有求而來的村民,而是反過來要接受對方要求的準獵人。
「別用問句。」
一面合起寫上了某些新記事的筆記本,肯格在放話的同時朝維爾抬起了頭。雖然奔波了大半天,父親的雙眼依舊保持着一貫敏銳的光芒,彷彿這個人的意志強大到足以幫他克服疲勞,維爾知道這是自己一定及不上的。說起來,雪倫好像才剛說過自己看起來有些累……
「今天的事你也合格了,不能說盡如人意,但這一關也能算你過了。我想現在就是時候,來試試你的資格夠了沒有。」
「合格……?我沒聽說過今天的行動也是評核……」
「你是只為了預計好的事而做人的嗎?」
維爾避免又一次說出單純的問句而修正了自己的說話,卻換來了這個問題。突然增強的嚴厲氣息來得快退得也快,肯格在這之後便稍為放緩語氣,平靜地補充:「突發事件總是常伴左右,獵人的生活就是這樣,而你是要繼承這種人生的人,所以別想得那麼必然。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對你的評核也是一樣,要是甚麼都告訴你,教出來的也只會是只懂按章工作的死腦筋。但是你現在合格了,所以我覺得讓你試試也無妨。無論如何,決定權在你手。」
除非你認為自己未夠資格。忽然靜下來的空氣中漂着這般的餘韻。肯格現在說的「考驗」,並非一般用來檢視訓練成果的階段性評核,而是直接評估維爾是否有資格正式成為「護手」一族獵人的「畢業考試」。雖然沒有明言,但兩人都清楚明白這件事的意義。
那麼,要冒着失敗後就要接受一輪艱苦特訓的風險來做這件事,還是就此放手不幹?維爾原本覺得這也許會很麻煩而不敢隨便回應,但當消化過事情的性質之後,馬上就抬頭給出了他的答覆。
答案太簡單了。
「請告訴我詳情。」
將這當成自己的回答,維爾筆直地望向了肯格。而後,驗證過他的眼神後,肯格也給出了同樣簡單的回應:
「殺掉純種。」
維爾一時間不相信自己聽到了甚麼,微微瞪大的眼睛也就這樣瞪着。坐在對面的肯格連眉毛都不動分毫,靜靜等待他的反應。
「這……」
是怎麼回事?沒能說出口的話化成拉長的語尾,混進了四周的空氣當中。肯格回應的聲音則依舊沒把這當成一回事:「就是字面的意思,靠自己去除掉純種,那你就合格了。」
「不,我是想問……那竟然就在附近嗎?」
「我早陣子就注意到了,不會有錯。」
這可讓維爾一時語塞,難以相信這番話是出自這從不開玩笑的嚴肅父親。「……那不是很不妙嗎?」他只能語帶動搖地回以這句話。
若然坐在對面的不是肯格,維爾會認定他是個甚麼都不懂的外行,否則不會把話說得這麼輕鬆。說到純種,顧名思義,他們不是因為襲擊或其他原因受染而來的倒楣鬼,而是生來如此、「純粹的」吸血鬼──體能要強上幾段,也難以殺死,要是和他們一比,今天除掉的家伙也許就和野狗沒兩樣。倘若有意,他們要毀掉一條村恐怕也並非難事……
「他們比普通的聰明得多,不到有十足把握都不會隨便行動,所以我還比較放心。」
真的是這樣嗎?內心理性的部份立該就毫不含糊地提出了疑問,令維爾略為皺起了眉。要不是對方接下來的那些話,他就要開始懷疑今天的父親是不是別人假扮的了。
「但是,把這問題放太久也不是好主意。我只給你兩星期,時候一到,我就會去處理。」
「總之先讓我試試……是嗎?」
維爾為了確認自己想到了甚麼而不經意說漏了嘴,同時意識到這是句相當多餘的話。他本以為父親會置之不理,但當他看到對方的神情時,馬上就呆住了。
威嚴的眼神從微微睜大的瞳孔中直接投了過來,如果說肯格平常只是神態有些繃緊,實際上並無他意的話,這種近乎瞪視的目光就是直正帶有侵略意味的、獵人的眼睛,好像你不給他滿意的回答,他就不會放你走。維爾忽然全身僵硬,毫無預警的場面令他連呼吸都忘了。
「如果你只是想試的話。」
和肯格的神態比起來,維爾本覺得這倒是意外地溫柔的話,但是父親隨即補充的:「我不光指打倒敵人,還有你欠自己的回答。」卻令他突然心跳加速,太陽穴開始濺起奇妙的脈動。
「所有你覺得悔恨、懷疑、很想查清楚真相的事。」
脈動越來越明顯,他知道父親將要說甚麼,而且知道這將是決定性的一席話。內心理性的部份沒有容許他起身離開或捂起耳朵,所以他只能聽下去:
「在甚麼地方跌倒,就在甚麼地方站起身。如果只是要看家連狗都做得到,你要是飛不過這道牆,那就一輩子都只能在原地遠吠。」
*
夜幕低垂,明月高掛在走廊窗戶的小方框裏頭,看起來有如畫布上的留影。維爾看着這幕光景,不自覺駐足到窗台旁邊,半彎身將手支在邊框上朝外凝望。他本應回房間繼續為明天做準備,或是盡早休息,但他此刻只是待在這裏,望向外頭比在房裏時看得更清楚的月光。
明明已經十月了,天邊上那顆巨大的光點卻依舊混圓得嚇人。明亮皎潔的圓月上灑下的光芒照耀着整片大地,淡淡的銀白色光芒一路延伸到地平線的彼端,向人們展示着唯有這「甚麼都沒有」的鄉郊,才能擁有的自然禮讚。
如果吸血鬼眼中的月亮真是紅色的,那他們此時目睹的風景不單不動人,還會是片彌漫着赤紅之光的異象吧。那還有夠恐怖,維爾起初如是想,馬上又覺得這想法真是愚蠢。他們本身就是恐怖的怪物,說不定還很享受那詭異的風景呢。
然後,自己將要去對付他們之中最為強勁的傢伙。這是個好機會,維爾清楚明白這考驗可以為自己帶來甚麼:家族認可的正式獵人──要是有這資格,自己就是蹶獨當一面的獵人,可以守護一切,讓身邊的人不會再被奪走任何事物。他等的就是這個時刻,這是他的人生目標,更是生而有之的使命,所以四年前的時候,他才會把以往那個懦弱怕事的自己一腳踹開。
但是,我做得到嗎──每當想起這個疑問,亢奮的情緒就會冷掉一半。他是輸在這種傢伙手上的,那天晚天瞥見的紅光至今仍然瀝瀝在目,有一段時間甚至還會做起惡夢。就算他現在已經接受過完整訓練了,沒有實際交手過,也沒人知道結果會如何。「在甚麼地方跌倒,就在甚麼地方站起身」,父親會將這當作最後的考驗,確實就是這個意思,反過來說,要是自己沒能站起來的話──
這是場以生命為賭注的搏役,以父親給兒子的考驗來說未免太過火。四年以來,維爾察覺到自己對死亡的恐懼似乎比其他人來得遲鈍,他有幾次和死神離得很近,事後卻沒有甚麼特別的感觸,會被人說是急於求死也無可厚非。比起轉瞬間的災厄,他更害怕的是由遺憾引起的憤恨與後悔,這種將時刻相伴在旁的、長久的苦……
要是雪倫知道自己有這想法,她一定會氣翻天。把玩起算不上玩笑的感想,朝夜空微微顯露苦笑,維爾轉過身,讓視線重新朝向自室旁邊的那道房門。要是我當上了獵人,就能有理由來說服她了吧……
「……我想帶你走出這所房子。」
無法在本人面前坦言的話語,化為低聲的呢喃在走廊中回響。明知道她根本不可能聽到,維爾還是自欺欺人的說出口了。對於將要迎戰的事態,他從來都沒有其他回答。
在這異動前夕的夜晚,背對着澄澈的明月,面向那近在眼前,卻又無比遙遠的距離,亞蘭特家的嫡子深深的握緊了拳頭。
第三節完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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