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槍都沒開,這是我可以首先告訴你的。」
出乎維爾的意料,父親先拋下的是相當顧慮他感受的話,令他嚇了一跳。就算是那樣的雪倫,若然是父親,確實也有可能拿得下來。維爾明白這個道理,卻還未能把握父親的用意,只能道出當下最在意的問題:
「……爸爸你早料到會這樣嗎?」
那怕到了這一刻,忽然爆發的事態還是令維爾一頭霧水,父親卻像是挑好了時機一般,從容地待在這裏,甚至放跑突然出現的「敵人」,要說他甚麼都不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是沒料到會令她這樣受傷發狂。」
「爸爸……!」
你竟然!若無其事的回答令維爾一時間滿肚子氣,然而和肯格瞪來的視線一同還擊過來的一句:「你別搞錯主次了!」卻令他噤了口。
「是我有事要問你,給我老實回答。答案要靠自己爭取,如果你真想知道,就先把你有的都交出來,這也是我給你的考核。」
如果只有頭一句,維爾沒信心能沉得住氣,餘下的說話卻敲醒了他的腦袋。要是沒有令我滿意的回答,就休想前進一步──雖然也有多少是受制於父親話裏的隱喻,對經歷過連串事件的維爾而言,這的確倒也是他很想搞清楚的。
「她沒有地方可去,也不太可能有同伴來接,暫時也只能在森林裏徘徊吧。倒是你得趁現在,搞清楚自己一直都在做甚麼。」
肯格更進一步,撒去了維爾急着離開的理由,不等兒子回答便問出了他的第一個問題:「告訴我你的發現。」
「這兩星期裏,你發現了甚麼?別告訴我腳印或痕跡一類的無謂事。」
能不能相信父親?若然維爾要自問他兩星期以來改變了甚麼,這首先會是其中一點。他很想把握時間,卻沒信心能帶着傷勢硬拼跨過父親。與其衝動行事然後被制服,維爾只能暫且相信父親的話是出於善意,留下來盡早找出足以令對方滿意的答案。
父親不要聽「表面的」發現──畢竟已經有雪倫變成那樣子一事在前,再談這些也只是浪費時間。維爾亦深有同感,於是他深吸一口氣,決定在一開始就將他最關鍵的假設投出去:
「一直在和我們戰鬥的,根本不是吸血鬼。」
說話脫口後,維爾覺得周遭的聲音消失了幾秒,不自在的感覺爬上了他的手臂和背上。肯格不發一言,只對他投以慣常的視線,他知道自己得把話接下去:
「我接到『考核』的第一天,村長把我叫了過去,告訴我他那邊也有純種出沒的消息,之後我便找到很多有吸血鬼出現的線索。我本來覺得事情能這麼順利真好,現在細想下來,這一切倒是來得太順利了吧……」
當然,其中也有很多不順利的時候,例如後一星期的遭遇、與及有如轉捩點一樣令所有事都跑了樣的可疑男孩……「他們早就不幹了」、「沒有生物比人類更常背叛人類」,這些維爾當時只覺得是胡說八道的說話,在經歷過今天的事後,似乎又全都說得通了。
「我護送了原定要一個去獻花的莫利,回程時遇到了一隻吸血鬼。這巧合就有些太過份了,而且我殺死她之後,有個男人慌忙逃回了村,他恐怕一直都在這附近,卻完全不會受到攻擊,好像他們根本是一伙的,所有事情都有人在背後刻意安排。」
為甚麼會有這種事、這樣能有甚麼好處,維爾都回答不來,但說到大致的邏輯,他心裏還是有底:
「這是我的假設:若然真能以人為做出這一連串事件,那只要將規模倍大,就是這條村一直以來的境況了。有些人想持續維持根本沒需要的防禦體制,然後在管理這套系統的過程中,得到長久穩定的利益。有能力而且有動機做到這種事的,就是對吸血鬼有充份的認知,而且在這系統中擔任地位很高的角色、有能力調動人手來營造出這個局面來的人,比如村長……或是父親你。」
村長自然不用說,靠着聲言幫忙守護村子的「契約」來獲得工作機會與部份權力的他們亞蘭特家,能否獨善其身也是個疑問。搞不好兩者其實一直在背後聯手……讓人頭皮發麻的推測,令維爾覺得身上的傷口忽然變得更痛了。肯格對於被兒子列為疑犯一事完全不致可否,只朝維爾比了比下巴。
說下去,他如是說。但就算如此,維爾一時間也想不到該如何朝這個方向繼續下去,於是轉而提起另一件事:
「我們一直以來的對手也許就像獵犬一樣……不是因為饑餓,也無關意志,只因為他們是被如此「訓練」出來的,所以能夠一如人們期待般工作,前去襲擊人。至於他們的真身是甚麼……」
就不得而知了……推理的延線比想像中拉得更長,令維爾無法立即得出像樣的結論。歸根究底,他的大部份推論也是在今天一天裏倉猝歸納出來的,他只能埋怨這一切來得太遲。
嗅着沉默的空氣,肯格大概也明白了這就是兒子的極限。他闔起眼睛,低頭呼掉了鼻息,然後重新望向維爾。
「五十五分。」
甚麼?在維爾搞清楚這微妙的數字是甚麼意思之前,肯格便已將話說了下去:「有五分是我另外加上去的,你本來就只值合格。」
他卻沒打算解釋,結果維爾不曾知道這五分是怎樣來的。
「這片大陸曾經發生過戰爭。」剛聽上去就像是某本故事書的開篇,但這就是肯格當下的嚴肅談話的開場白:「差不多剛好就是一代人之前的事,聯邦和帝國──也就是大陸上最大的兩個國家,為了打倒對方,而傾舉國之力進行了持續十數年的戰爭。」
大戰──只要聽到類似細節,沒有人會不知道這指的是哪件事。但他想不到這和現在的問題可以有何關聯。
「軍械史是由戰爭推動的,那怕是停戰之後,兩國到現在還是持續着台面下的軍備競賽。在這漫長的過程裏,我們國家的軍方也有着手研究起「軍械」以外的項目……」
「是士兵嗎……」
明明沒有人問他,維爾卻下意識回答了,並感覺寒意一路爬上他的脖頸,肯格只稍稍揚揚眉,沒有其他表示。
「戰時是難民或被處死的軍人;後來則是死囚和被誘因吸引而來的流浪漢,聯邦軍用這些人進行人體實驗,想研發出他們心中的『超級士兵』。」
「沒有生物比人類更常背叛人類」──紫衣男孩的聲音忽然在腦中甦醒,他的每句話此刻均在維爾的思維裏猛烈翻滾,試圖幫忙整理出結論,卻令維爾一時間覺得更加混亂……
要測試這樣的「新兵器」,實驗場是不可少的,而這條村會被選上的理由是……
「然後……我們村子裏有和吸血鬼有關的傳說,也有足以打敗他們的戰鬥員……」
「還有就是夠偏遠,就算軍隊一直對這裏的異象視而不見,這裏的人不會鬧得出甚麼事來,無論他們變成怎樣,對國家也不痛不癢。於是軍方的人按照傳說的描述,把實驗品們設計成有諸如害怕銀製武器等的一系列特色。」維爾起初幾乎沒反應過來,父親竟直接在他的推論上把話延伸下去,有如在回應他的話。
確實有一段年歲,亞蘭特家的人並不怎麼需要和吸血鬼戰鬥,而是轉而擔當着像是自警團領袖一樣的角色;但是即使如此,他們還是照樣保持着同樣的訓練,絲毫也沒有容許技巧生疏。軍方會將村子選為實驗場,多半也是清楚這一點的,而幫助政府穿針引線的則是……
「軍方找上了當時正逐漸走下坡的卡雷利亞斯家,向他們提供利益,並幫忙重新穩固他們在村中的地位,引導他們也參與這個計劃。他們背後有整支巨大的團隊,你這兩星期裏找到的怪現象,就只有你去見唐那老狐狸之前的是我安排的,其餘的都是『他們』做的手腳,好讓之後的『事故』來得有跡可尋──你知道今天是甚麼日子吧?」
今天是追悼日──雖然是全靠莫莉才記起來的,維爾仍能馬上組織起這一天具備的意義。就算在很多村民眼中好像都已經沒所謂了,挑在今天弄出意外,肯定還是能在大多數人心中留下比平常更深刻的陰影,立即記起吸血鬼對自身而言是有多嚴重的禍害。這就是父親那兩星期「期限」的意義。
「他們會定期製造『意外』:在獵人中混入接應,從而做成死傷。是誰受害都沒所謂,反正村長家會安排好完美的防備,其他人出意外的機率都是均等的。就連蕾貝嘉……你的母親,也是死在這無聊的陰謀裏的。」
說到這裏,肯格突然陷入了比之前都漫長的沉默,短暫別開了視線,維爾心中也泛起了隱若的痛楚。「是我的錯」──這對他而言可謂十分熟悉的感受,父親在找到現在的真相之前,想必也是帶着它過日子的吧……想到不時在夜裏看到父親埋頭閱讀資料的光景,維爾便開始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恨那樣的他。
「只有意外也不夠,他們還會嘗試拉攏你。令姓亞蘭特的人和他們同流合污,這是卡雷利亞斯家的最後目標,這樣一來,就算之後形勢有變,他們也能透過統合兩家人的權勢來繼續維護自己的權益。現在風聲已經走漏,聯邦議會正準備則這件事搬上台辯論……這就是唐急着想將女兒塞給你的原因。要不是有他家女兒幫忙救走雪倫,你可真的就要聽他們的話了。」
「等等……」雖然還有些細節想再搞明白一點,但維爾一想到雪倫跟蘇菲亞,就完全無法忽略不提這個問題:「有一件事……並不是做出來的『事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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