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面前擺着一柄手槍。
已經有好幾年沒拿起過了,但這是她以前偶然就會拿來「把玩」的東西。「你不需要插手這些事」、「這不是女孩子該碰的東西」……身邊的人總是操心過不停,但所謂不許碰的東西才更有魅力,在小鬼頭的叛逆精神推波助攔下,她暗地學會了操作這東西的方法,也在過程中萌生起想靠它來助大家一臂之力的想法。
而現在,她懷着與之前全然不同的決心,再次接觸起這玩意來了。她用下水餃似的俐落手勢,將子彈逐一填進轉盆中合計六個的空洞裏頭。以前從沒細想過,這家裏儲藏的可都是銀子彈呢……這心聲冷不防冒進腦海,壓在胃裏的鉛塊便好像又變沉了些,令她不由得皺起眉。
正因如此……在這關頭,自己才更非得做些甚麼吧。「你也能做得到啊」……「她」如是說,儘管自己當時已經放下一切來求她,她能給的仍只有這種回答。既然如此,自己似乎真的成了僅餘的人選了。
而「她」也就沒有用了。在這關頭,少女不禁深思起自己將要做的是甚麼事。把手槍帶上身只是情勢所逼,她一點都不想這會派上用埸,但倘若有個萬一,她也不是沒有心理準備。
……這一切都是為了把這糊塗帳算清楚。
她在心中重申的同時扳弄起槍支,讓本來像折斷了似地朝向下方的槍管與輪盆部份重新與握把扣連。「咔」的一聲金屬碰撞的響聲,與少女始終未能平復的心跳聲相乘,她盯着手中意外地沉重的銀黑鐵塊,承受起口裏隨腎上腺素擴散而滲出的苦味。
*
「……這是誰給你的東西呢?」
葛立罕醫師的嗓音,在診所不算寬廣的空間中回盪起來。格外謹慎的腔調令這並不沉重的語句聽起來變得份外嚴肅,教維爾甚至一時不敢調整坐姿。
葛立罕是村裏唯一的醫師,與肯格年紀相仿的他,給人的印象是個理性而寬容的叔叔,在維爾眼裏是個有點像父親,卻又來得好相處一些的人物。他與兩名助手一起經營着村裏這家村裏唯一的診所,對任何有關醫療的查詢也早就司空見慣,維爾現在帶來的東西卻令他顯露出這般的反應。有來問似乎是正確的,就在明白這一點的同時,維爾輕輕咬了咬嘴唇。
醫師此刻拿在手上的,是幾株有着淺紫色的莖幹、冷艷而深遂的藍色花朵。
「是雪倫……是我幫她找回來的。」
維爾份外小心地挑選了言詞。他倒不認為這東西有嚴重到光拿着就會被問罪,但想到這足以令人變成那副模樣,他就想避免令人覺得這東西會出現在這裏只是雪倫一個人的責任。
「……嚇一跳了吧?」
語調平緩的一句問句,反而化解了維爾心中的壓力。葛立罕的反應等同告訴維爾,他已經明白維爾為甚麼會來到這裏,也能想像這之前發生過甚麼事。維爾於是率直地點了點頭。
維爾再次醒來的時候,雪倫就睡在他的床上。
她抱着維爾的右臂,帶着些許笑意的睡臉看起來既安心又滿足。維爾一度以為自己在做夢,右旁的暖意和耳邊的細微鼾聲,卻令他明白到這一切似乎都真實得無從推卸。姑且沒有親密得太過頭……他意圖說服擅自發熱的臉頰和狂跳起來的心臟安份一點,連續睡了兩覺、總算能好好思考的腦袋,則嘗試追究起這之前發生了甚麼事。
首先是變得怪怪的雪倫騙他喝下稀釋了的「藥劑」,然後,自己也跟着看到了幻覺。「藥」……這關鍵字令維爾心裏發寒,他小心甩開似乎還會繼續睡下去的雪倫,下樓搜索起廚房。
大概因為還有維爾被蘇菲亞派人帶回家這件事在前,廚房裏完全沒收拾好,煮藥的工具就這樣待在原位。果然是在家裏煮的東西。肯定到這件事之後,維爾便翻找起放藥材的櫃子。他對藥草並不甚了解,卻馬上就想到應該仍在這裏的某種材料、他為雪倫帶回來的材料、現在正慎重用小紙袋額外分裝好的材料……
然後,維爾到這裏來了。
「神態和心境都完全跑了樣,看起來似乎是他,卻又好像有哪裏不妥——細節上每個人都會有些不同,但大體就是這樣吧。聽說也有就此抄起利器攻擊人的案例,這麼說來,你能平安無事已經可說是幸運的呢……」
那時候的雪倫是有點霸道,但最少不像要傷害人……維爾本來為事情沒有向最壞的方向發展而鬆了口氣,卻也馬上就想到,問題還是沒有解決,他仍未問到最重要的事。
「那麼,這些藥……這些植物究竟是甚麼東西?如果會令人變成那樣,那不是很糟糕嗎?」
「也不一定……要是藥方配搭得宜,小心處理,這是寧神鎮靜的良藥。但是,如果反過來……你知道這種草藥的名字嗎?」
意外的提問令維爾皺了皺眉,但他還是跟着思考。雪倫起初找他幫忙的時候曾經提過,那名字是……
「『映照出鏡中影像的燈』……雖然是有些落伍的比喻,但我們以前是這樣稱呼戲院裏的投影機的。這就是這種花……『鏡燈花』這名字的由來。」
葛立罕此是停頓了一下,在呼出鼻息的同時從臉上浮現出困擾的神色,好像接下來的話必須小心選擇詞令似地:「一如其名,它會令人產生像是在看電影一樣的感覺,無論任何光景或人事,只要是你想遇到的,那都會化成你眼前的現實。當然在那之後牠還是會起到鎮靜作用,可是『照出你心底中最想看見的事物』,反覆作着你想作的夢,就這本質而言,這種藥的功能該說是讓你妥當地『發狂』吧。」
照出你心底想見的人事——對於剛也一起經歷過「夢境」的維爾來說,這描述是無從否定的,當眼前突然擺着本以為再也無法討回的東西,大概沒多少人能敵得過這般的誘惑吧。他夢到雪倫,而雪倫也夢到他——維爾沒有多想到這「好事」,只自問起一個令他心裏發寒的問題:為甚麼雪倫非得靠這毒品似的東西來生存?
「她來過我這裏好幾次呢。」葛立罕有如順道提起似地把話接了下去,視線轉向了右邊的牆上,那裏掛着歷來在這診所拍攝的許多照片。維爾十分清楚醫師在望哪裏。
那個相框不大,卻因為裝着唯一一張的彩色照片而變得特別顯眼。裏面站着依然笑得穩重的葛立罕醫師、曾經是這裏另一名醫師,笑容有些像苦笑的雪倫父親——與及小時候的雪倫。她站在父親前面,兩手叉着腰,一臉神氣的表情,為原本只有文靜氣息的構圖增添了顯著的活力。她直到現在也依舊經常在讀有關草藥學的書,不難想像她以前常會來拜訪這裏,而且和醫師很熟吧,維爾如是想。「她應該會是個好醫師呢」……看向那張照片,遙望着雪倫曾經可能擁有的未來,維爾害怕葛立罕接下來就會說類似的話而做足了心準備,直到他發現自己理解錯了對方的意思。
「每次也只是來買這種藥草回去,正因為是她,我也姑且賣了給她幾次。後來想到她家發生的事,就想到她就算拿來亂用也不奇怪,我於是和妻子一起嘗試過開解她、問她的緣由,但自從那次之後,她就沒來過了。」
維爾完全理解錯了,儘管葛立罕的神情表明他沒有其他意思,甚至他根本沒留意到這些話的意義,維爾還是明白自己徹底誤解了。醫師此刻說的話,比他原先以為的還要可怕得多:
「我本以為她順利戒掉了,沒想到是要你幫忙替她找呢……」
*
「維爾……你在這裏啊。」
雪倫在客廳找到維爾時,她其實既安心又驚慌。
她醒來的時候,維爾已經連同步槍一起失去了蹤影。他想必又去工作了吧,雪倫本來如是想。「現在還有時間」,他好像這樣說過,一臉像要迎接末日似的表情,就算強逼他睡了兩覺,也不可能留得住那樣的他。所以此刻第一眼看到維爾的那瞬間,她是從心裏笑出來的。
但這笑容馬上就倒了回去,一時間不知該怎樣反應才好,不知是哭是笑。這是不是幻覺?維爾「回來」是在她剛好喝過藥之後,那時候的到底是否真的是維爾,她其實沒有把握。就算她現在已經醒了,這情景也依舊配合得太美好、太可疑了,令她不得不懷疑起來。所以雪倫姑且先喚了聲,想觀察眼下這一切的反應。
然後,她發現了。
「……!」
雪倫在最後關頭制止自己弄出倒抽氣的聲音。她現在能肯定:這一定不是夢。就算是蘇菲亞來找她的那個晚上,「夢」不到最後關頭也沒有容許這樣的場面闖入她的世界中……
「維爾……?」
是你嗎?你沒事吧?雪倫已經搞不清自己那顫抖的聲音想問的是甚麼。當下坐在餐桌前面的,是她非常熟悉,也因而更顯得格外陌生的男孩。
他的雙手交疊在桌子邊沿,就像這是他上半身唯一的支點、有如所有肌肉都被抽掉了一樣,無力地彎身傾向前。眉宇間那稍微有些繃得太緊、看起來卻確實想要追求甚麼的氣勢也已然消失無蹤,散緩的眼神裏只有深不見底的失落,令他的姿勢看起來更像是在縮起來保護自己。
別煩我,走開。對任何事都失去興趣,像這樣對身邊的人張開看不見的防護壁,雪倫曾在許久之前看過他種反應。怎麼辦?血壓飆升、心跳加快、好像忽然被血液充昏頭。雪倫感知到這一刻的問題有多嚴重,絕不能像之前一樣得過且過,但越是着急,思想世界便越昏亂,只能反覆欲言又止。
結果先開口的反而是維爾。
「你醒啦?」
「嗯、嗯,我也有些睏,不自覺也一起睡了。」
這是現在該說的話嗎?如此猛地被內心非難,感覺像是被鐵鎚敲到頭,令雪倫忽然一陣暈眩。而當看到維爾回道「是啊」時的神情,她倒真的想就這樣昏過去算了。
「那現在有一併從夢裏醒來嗎?」
維爾笑了,在他轉頭望來的臉上,浮現出令人內心發寒的苦笑。雪倫覺得自己彷彿聽到甚麼東西被壓碎的聲音,好像能透過那自虐的笑臉,目擊到他那被粉碎得亂七八糟的心靈……
他知道了。不知道是從誰口中聽說的,很有可能是葛立罕醫生吧?總之,這說話意味着他已經知道「夢」的事情、藥的本質,與及最重要的事:自己一直要他找回來的都是甚麼東西……
「對不起……」
明明有其他更逼切要說的話,雪倫努力吐出口的卻只有這幾個字。她知道後果,要是維爾知道真相,一定會為他帶來很大打擊,「這是女孩子要用的東西」──儘管如此,自己還是面不改容的編出了這樣的理由,要他在不知情下帶來那些東西。利用他的善良,更利用他對自己的信賴……
「為甚麼你要道歉?」
「因為,我……」說甚麼都好,總之不能讓他馬上責怪自己。雪倫深知維爾的個性,認為這是當下最先該做的事,一時間卻甚麼都沒能說出口,只能緊緊握起垂在大腿兩旁的拳頭,白白讓維爾移開了視線。
「……我啊……正在接受「考驗」。」他忽然說起這樣的事來。維爾不常在雪倫面前主動談起工作的話題,令她有不好的預感:「把純種找出來殺掉──要是順利過關,我就是正式的獵人了。他們數量很少,搞不好還是四年前的那一隻呢,這樣一來,你就不用再困在這個家,可以重新過新的人生……我是這樣想的。」
所以最近──這突然變得忙碌的兩星期,他都在為此而行動。追着忽然變大的餌誘猛跑,使身心都被這件事趕到極限邊沿。按雪倫的認知,將這餌誘掛在前面的則是……
「但是我甚麼都沒做到……還以為已經跑到終點,找出來的卻是「他在我們家」這樣荒謬的結論。之後無論再做甚麼,也只是在原地踏步,或許這就是我的極限了吧……像我這樣的人,能為你做的也許真的只有找找藥草而已……」
維爾的臉上,再次浮現出不知是在咬牙還是苦笑的微妙表情。又一次聽着那像是有東西被壓碎的聲音,雪倫現在全都明白了。全部串起來了,叔叔為何要收留我,何以讓維爾得到這凡是正常人都會懷疑的答案,他又想我做甚麼……
「你甚麼都不懂!」
雪倫發出了連自己都嚇一跳的怒喊,聲音撼動了安靜的飯廳。維爾則稍稍抬起了頭。
「……跟叔叔學藝,說要當個真的獵人,你卻連這都沒發現嗎?!」
「雪倫……?」
維爾呆然的視線直朝了過來,口中喃喃唸道。維爾不可能知道的,因為他根本忘記了。這事實雪倫其實心知肚明,當下的不忿更多的也是針對她自己,與及將這樣的事態推到她面前來的肯格。後悔、愧疚、怨恨……或新或舊,在這四年間沉澱發酵的異物們一下子統統重新融進了血液,讓淚水搶在她說出接下來的話前湧出了眼框。
「為了使命、為了替死去的人討回公道、為了守護我……你因這些事跑了好遠好遠的路,我其實一直都知道。我總是想你放慢腳步,想你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但我始終沒法說出口,畢竟我沒這資格。我想告訴你的是,如果你真希望當上獵人,那你已經跑到終點了,因為……我……可是……」
維爾有權知道的,這事實將把他撥回正軌,還給他本應有的未來。這是他應得的,那怕這未來中沒有自己的存在也沒所謂,雪倫深知這是她欠維爾的「補償」,是結束這糾紛的最佳辦法,可是……
好害怕。就像那陣來得正是時候的哽咽一樣,內心並不想她把這句話接下去。胸口好痛,眼淚越流越猛,本來細微的抽咽也演變成喘氣一樣的聲響。無論有多想負起責任,一想到餘下的那句話將會帶來的後果,不停湧出的恐懼就會連按也按不住。維厭當下的表情也跟着變了,自怨自艾的頹憊神態消減了一些,變得略為水潤的眼裏透露着他的憂心。有點像以前的他。當這想法冒入腦海之際,雪倫已經不由自主地跨出腳步,朝他的方向跑去。
腳下的步伐好像變得特別飄忽,期間甚至撞到桌子邊沿而一個踉蹌,幸好維爾及時接住,兩人於是一起跌座到了地上。雪倫不管撞得發痛的右盆骨,伸手抱住了維爾。
已經說不了話,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她就只想這樣做,最少先等到那填滿胸腔的恐懼減退一些。她希望對方能回抱過來,而維爾也像是感受到她的思緒似地,讓本來無所適從的雙手緩緩伸向她的雙臂。然而就在這時候,一直靠在桌腳上,並因剛才的衝擊而變得傾側的步槍,此刻終於宣告倒下,木頭與金屬混製而成的沉重硬塊敲出了頗大的聲響。
兩人都因而顫然抖起,好不容易貼上衣袖上的溫熱掌心馬上又抽離開去。雪倫在恐慌中,看見維爾緊緊咬起了牙。
「……放手。」
難得轉弱的氣場又重新傾瀉而出,雪倫沒有按他的話做,反而抱得更用力了一些,並意圖把身子再靠前一點。但故技重施沒有為她帶來想要的結果,只換來更強烈的一聲:「放手!」
尤如高呼求救的聲音,令雪倫下意識鬆開了手。維爾在伸手推開她的同時站了起來,迅速彎腰撈起旁邊的步槍後,便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外面。他又要走了。一次又一次地等待,再三遇到可以好好交談的機會,自己卻還是甚麼都沒能說出口,甚麼都沒有解決……
撲通。脈動這時候又找了上來,令雪倫頓時覺得背上發涼,隨即伸手摸向了胸口。撲通、撲通。從聽覺到觸覺,脈動也一反常態地越變越烈,比湧起的思念更熾烈的熱潮在她的胸腔中徘徊,令她不得不張開口用力喘息。我能幫你。反復收縮又膨脹的感觸裏,彷彿傳來了這樣的聲音:不論是追上去,還是乾脆把人捉起來都行,只要你想,我都能幫你……
她的確已經不想再等了,這裏甚麼都沒有,不論是自己,還是維爾,所有事情都是徒勞的。可是……
我明明從來都沒說過要。雪倫用幾乎要啃破皮的力度咬起下唇,將瀕臨爆發的情緒全都指向了過來,使命敲打那股脈動,直到它願意消退為止。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
我不會再容許你佔據我的身體胡作非為了。
*
同一時間,在亞蘭特家對面的戶外,青年正靜靜地待在那裏。
他身穿樸素的白色汗衣,搭配鬆身的工作褲和中靴,偏向瘦削的體格和突出的臉骨令他看起來有點神經質,此時的他卻得盡量表現得放鬆──放鬆自然卻又毫不分神地,注視着那家房子發生的任何事。
他站在房屋之間剛好能避開陽光的暗處,拿着煙偶然抽一口的模樣,就有如稍事休息的農夫。「有如」農夫的說法也許不太正確,因為他確實生於農工家庭,也已經和家人一起下田工作好幾年了,唯一可商確的,就是他此刻本不應待在這種地方。
和備受重用的獵人世家,與及能供孩子到鎮上去讀書的家庭都不同,只能唸到村校畢業的他,家裏過的自不是能令年輕人滿意的生活。於是當有人招他參加這項工作時,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份外簡單,報酬卻相當可觀的工作。這反差令他生來第一次如此認真地做事,所以當看到維爾離開屋子時,他便也旋即準備動身,甚至沒有留意到準獵人臉上那異樣的神情。
總之趕緊回報這件事。他在心中對自己說,並且想着鎮上買來的煙味道果然不一樣。
第二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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