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亞自問有些急才，就算是在喜歡打關係的首都學校裏，她也憑着實力好幾次獲選為活動的司儀。但是這樣的她，此刻卻首度體會到何謂腦中空白一片。
「停手吧……蘇菲亞。」
維爾稍為走前幾步，又重覆了一次。他神情冷靜，語調甚至比平常還要和緩，蘇菲亞卻斷定他絕對在生氣，自己可是湊到了最壞的時機，當着他的面作勢要打他最珍視的女人……
好不容易把人叫來了，她此刻卻一點也不想維爾走過來。得讓他停步，怎樣才能令他停住？蘇菲亞拼命思考，在慌亂中得出了她的結論：她拔出插在腰際的手槍，並從後伸手環住雪倫的頸項，猛地將她拉向自己。
「……別過來。」
「蘇菲亞……？！」就在她將槍口指向維爾，並且拉開撃鐵的瞬間，雪倫如是低語，維爾則短暫地皺起了眉頭。啊啊……我在做甚麼呢？在亞蘭特家留下紙條時，明明還在煩惱會不會被誤會成劫持，怎麼現在真的變成了劫持呢？想到維爾可能也會舉起步槍回應，她全身就僵硬了起來。
但維爾只是回道：「有需要這樣做嗎？」甚至沒有再皺起眉。就算是這景況，技藝好的獵人還是可以來硬的，槍口指着的是他而非雪倫這點，更可謂正合他的意。然而他甚麼都沒有做，已然被恐慌支配的蘇菲亞沒有看通這點。
他一定會發怒，蘇菲亞如是想。這個人總是這樣，看起來雖然平靜，卻會突然生氣。
「當然有必要……你甚麼都不懂。」
看見維爾和貼在她懷裏的人快速交換了視線，她把這話說得更肯定了。如果放開雪倫，事情或許有回頭的餘地，這點蘇菲亞很清楚，但她也明瞭，放開雪倫之後又將會如何。
他們會互相擁抱，沉醉在只有兩人的世界吧。自己有維爾眼中畢竟就是這樣了無價值的人物，要是把雪倫拿開，根本沒必要多管。
就連看一眼也嫌浪費時間。
「的確……懂得不多，你的很多方面我都不太清楚……」維爾說到後半，語氣突然變得肯定：「但我知道你不會做這種事。上星期是我不好……那件事根本與你無關，這我最少是知道的。」
對於像是將雪倫當救命索一樣拼命捉緊的蘇菲亞而言，維爾這說話頗令她感到動搖。我想相信你──她不得不懷疑自己的感覺，但維爾淺褐色的眼裏說的就是這句話。這可謂前所未聞，換了是平常，她一定高興得不得了，此刻卻悔恨得只想用力咬起牙。為何你現在才來說這些話……
「我會做啊……很多事我都做得出來。」
比如對你或她開槍。蘇菲亞瞪向維爾，補充着餘下的語意。手槍粗長的槍管好似變得異常沉重，令她持槍的手在微微顫抖。
「你不會的。」然而獵人卻一再否定這點，視線始終筆直地凝望過來：「你……真的知道外面發生了甚麼嗎？」
如果可以坦誠接受這份信任，真不知道會有多幸福。但對現在的蘇菲亞而言，這就只是煎熬。閉嘴……
「最少你不想認同那些事，所以才把雪倫帶來這裏的吧？」
閉嘴……
「甚麼都好……只要你說一句，我就會相信的。要是……」
「閉嘴啦啦啦──！！」
這一喊得用上全身的力氣，她甚至沒有餘力克制情緒，視野就這樣趁機模糊了起來。蘇菲亞咬緊牙喘了口氣，努力張開因為又熱又刺痛而想閉上的眼睛。恨瞪着面前一時間滿臉錯愕的人。
「你怎麼要挑現在才對我說這些？！明明平常就連看也不看我一眼，現在卻裝作很了解我？！」
重視的人願意相信自己──就算只有一秒，蘇菲亞還是由衷感到高興。但這也令同時冒起的愧疚變得更明顯：難得他願意相信我，我卻變成不能信任的人了……
「我其實一直都知道，對你來說，我是怎樣都沒所謂的人……我始終覺得身體裏頭空盪盪的，就算再努力想做些甚麼，身後的拉力也會把我拉回原地，我就只能像遊魂一樣，乖乖被塑造成別人預期的樣子。」
有一段時間，蘇菲亞曾經這麼認為。雖然她以前總是遷怒於父親密謀想使其變成「未來女婿」的維爾，常常欺負這尤如象徵着她人生的枷鎖的男孩，儘管如此，她心裏卻也認同乘乘接受才是最好的辦法。畢竟自己不像姐姐那樣堅強──就連那樣厲害的姐姐也都失敗了，被人連心帶身的奪去了生命，自己又能做出甚麼來呢？若然事情無可奈何，那就學習擁抱它，讓它變成幸福……直到那一個觸發點出現之前，這都是她的結論。
「但是，你卻走進我眼前了……」為了發出被壓得又悶又沉的聲音，有些粗勞過度的聲帶正滲出沉沉的痛楚，令蘇菲亞的眉頭皺得更明顯了。你，好似長滿了刺一樣難以靠近，卻又令人莫名振奮的，你──
「你總是朝着想去的目的地，筆直地前進。就算前面有再大的難題，你也會把它一腳踹走，要是一次不夠，那就踹兩次。」
我不在乎牆壁有多厚，總之我非去不可──維爾這時候的言行，就有如記憶中的姐姐一樣，滿溢着生命的鬥志。但蘇菲亞畢竟沒有忘記姐姐的死，要是表現得太有生命力，有時候反而招至殺身之禍。「為了使蠢蛋不至於身陷絕境，來偷偷幫他一把吧！」她當初所以接近維爾，為的就是這原因，直到她察覺到自己的心意為止。
「我看着那樣的你，就會覺得自己總算可以安心把腳踏在大地上，着手建立和世界的聯繫。所以那怕只有丁點也好，我想追近你，想和你看着大致相似的光景。若然如此，說不定我就能擺脫那引力，從這空盪盪的身體裏孕育出甚麼來吧……」
並不是「想守護他」，而是「想被他守護」。要是能待在他身邊，事情就會有轉機……蘇菲亞一直有這感覺，於是她加倍努力，想成為「有資格待在維爾身邊的人」……
「但果然還是辦不到……我甚麼都沒做到，甚至還在無形中一起奪走了東西呢……」
「蘇菲亞……難道你……」
維爾揚了揚眉，蘇菲亞則忍受住胸口一帶那沉重而鮮明的痛楚。她不知道維爾懂得多少，但她不希望他猜到，否則他就會發現在他面前的人──卡西利亞斯家的孩子，甚至不配為人。
直到那溫熱的掌心貼上手臂來的時候，蘇菲亞才意識到自己的上半身抖得有多厲害。
「沒事的……」雪倫曲起手，摸向蘇菲亞纏在她肩上到脖子一帶的手，盡可能回過頭，讓湖水綠色的眼睛看向當下捉住她的人。
「不會有事的，蘇菲亞……我們一起回去吧？」
短短幾句，用着不知何來的自信擅自做擔保的說話，卻令蘇菲亞不由得眼框發熱。啊啊……這個人果然也很討厭。毫無由來，卻又直率得令人難以違抗的溫柔……既守護着人，又令人想守護她，這女人就是兼容得下這兩種幾乎相違背的特質。能拯救維爾的人，這世上恐怕就只有她了──從一開始，蘇菲亞便已明白這個事實，所以才會如此焦急，無法眼睜睜看着她落入險境。
更重要的是，自己其實也不根她，更沒有恨她的理由，畢竟要不是有這個人，蘇菲亞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捱過那段失去姐姐的日子……要是放下狹隘的妒嫉心，她根本就是值得高喊「我最喜歡你了」的人」……
那麼，自己當下最憎恨的，到底是誰？
「回去……？」
如何回去？又回去哪裏？要是這樣還能當沒事發生，死去的莫莉要怎麼辦？
當痛徹心扉的那個名字閃過腦海，蘇菲亞無力地垂落了雙手。「蘇菲亞……」重獲自由的雪倫緩緩轉過身，面露憂心的愁容。蘇菲亞等的就是這一刻。
就在對上視線的那一瞬間，她將手伸向雪倫的雙肩，用盡上半身的力氣，將雪倫推了出去。然後，隨即將槍口指向自己的眉心。
「不要呀呀呀──！！」
在那聲悲鳴之後，是雪倫在千鈞一髮間伸來的手。蘇菲亞卷曲的手被意料之外的猛勁往外拉，被逼伸直的手令槍口指向了新的方向，而她在這拉扯的力度牽動之下，扣下了扳機──
至於那道猛力的由來是甚麼，她不久後就知道了。
舊式手槍過於粗暴的槍聲，響徹了各人的耳膜。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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