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幸或不幸，陳奕然在那天即使把樂器行裡的平台鋼琴全都批評過一遍也沒有被開除，大概是老師為他說了些好話吧。
百般無聊的夏日午後，吳昊宇又蹲在櫃檯後面打節奏遊戲，打得專注。他們倆的手機同時響起震動，跳出一條通知。
「啊，高中音樂營的人說要辦同學會。你要去嗎？」
「不去。」吳昊宇的臉色如喪考妣般。他的連擊紀錄就這麼死在那條通知手上，又要重新來過了。
手機通知又再次跳了出來，「啊，那個徐典也說要去。」
吳昊宇按著狂躁的怒氣，把手機轉成了勿擾模式，繼續迅速而精準地敲擊螢幕上的光點。
「徐典就是那個拉低音提琴的啊，還跟你一起合作過爵士啊。」
吳昊宇依然專注得沒理他。
門口的風鈴響起，郵差走了進來，「你好，有掛號，請簽收。」
陳奕然起身接過紙板，簽下自己的名字。拆開紙板，中間夾著兩張紙，但是他只瞥了一眼就收回去。
吳昊宇終於順利打完一首歌，Full Combo的字樣在螢幕上閃爍，他這才抬起頭來，「是什麼掛號啊？」
「哦，好像是廣告，我剛剛拿去回收了。」
「廣告怎麼會用掛號寄？」吳昊宇站起身來，走進休息室裡，從回收桶裡把紙板給撈出來，「哦，這個是活動宣傳的海報，要貼出來的……咦？這是你哥嗎？」
吳昊宇拉開海報，海報上的人站在深色背景前，隨意地側身斜倚在牆上，單手拿著小提琴，另一隻手插在口袋裡，率性而自信地看向鏡頭。雖然氣質不太一樣，但跟陳奕然眉宇之間有幾分相似。加上海報上寫著《陳奕韋小提琴獨奏會——出道十五週年紀念》，兩個人的名字只差一個字，任誰看了都會知道他們是兄弟。
吳昊宇把海報貼在櫃檯後方，又在海報和本人之間來來回回看了好一陣子，才敢確信，「嗯，你們真的長很像。」
陳奕然看著那張海報上笑得一臉張狂的人，只有種想把海報給撕碎的衝動，「一定要貼在這嗎？」
「海報上的照片跟本人放在一起不是很有趣嗎？」吳昊宇說著又把另外一張海報貼在店裡一進門最顯眼的位置，滿意地點點頭，「對了，你有你哥的獨奏會門票嗎？給我一張啊。」
「不去。」
「什麼？」1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TxdwRQ0Ym
「我說我不會去。」
「為什麼？」
陳奕然回過頭去，對著揚起的風鈴展開親切的笑容，避開了這個話題，「歡迎光臨，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地方嗎？」
這一整個週末，所有客人都在那張海報和陳奕然的臉之間徘徊，有對著他竊竊私語的人，有偷拍的人，還有直接上來要簽名的人，更多的是像吳昊宇那樣來要免費門票的人。
吳昊宇撐著頭，興致盎然地欣賞著一次次辯解又努力壓抑暴躁的陳奕然。如此生動的陳奕然可不多見，他可要好好把握。
「不好意思，我不是海報上那個人，我也不認識那個人。」陳奕然最後一次帶著微笑說完這句話，就伸手準備把海報給撕掉。
吳昊宇挺身而出護住那張海報，「不行，海報就是規定要貼在這裡的。」
陳奕然只得嚥下這口氣，拿起抹布逃往最偏僻的角落，離那張海報離得越遠越好。
這天陳奕然一回到家就覺得有些不太對勁。門口踢著一雙皮鞋，再往前看，是一雙襪子，再往前看，就看到他哥哥穿著解開幾顆釦子的襯衫和皺巴巴的西裝褲，赤腳躺在沙發上，刷著手機，還一邊哧溜哧溜地吸著珍奶，「哦，你回來啦，高材生。」
陳奕然把亂丟的鞋子踢進鞋櫃裡，用指尖捏著襪子甩在他哥臉上，「你這樣躺褲子會皺掉。你沒事回來幹嘛？」
「幹嘛？我不能回自己家啊。」
「你不是忙得要命嗎？」
「哦，我是回來工作的啊。媽沒跟你說我在台灣有演出嗎？」
「干我屁事。」陳奕然說完就砰地把門關上。
門很快就被人給敲響，「欸，陳奕然，弟，你不是鋼琴彈得還行嗎？來幫我彈伴奏嘛，我好無聊欸。」
「我不要。」陳奕然在門裡吼道。
「小氣欸，幫一下是會要你命喔？還是你對視譜沒自信？啊，那也沒辦法啦。哎呀，找半吊子陪練還會破壞我的感覺。啊，我是多麽矜貴的小提琴天才，怎麼能讓你這種伴奏糟蹋呢？你忙吧，當我沒說。」
陳奕然理智上知道這是激將法要忍住，但身體還是先行一步打開門，「譜在哪裡？給我啊。」
陳奕韋計畫得逞地壞笑著，開開心心地把譜塞進他手裡，拿起自己的小提琴對著鋼琴調起音來。
即便陳奕然很討厭自己的哥哥，還是必須承認他小提琴拉得很好，連調音聽起來都帶著幾分優雅。
他突然想到什麼似地開口：「你那把琴多少錢？」
「哦，這是主辦單位贊助的琴。大概幾千萬吧，我也搞不太清楚。」1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OyhOZE1Ru
嗯，好，我絕對不會碰那把琴的。陳奕然心不在焉地想著，一邊啪啦啪啦地翻起譜來。他努力在腦中的資料庫當中搜尋葛利格的聲音，但除了鋼琴協奏曲之外完全想不起來任何一首小提琴奏鳴曲。
完全不等他翻完譜，陳奕然的後腦勺就被弓的底端給敲了一下。陳奕然明明就記得小時候學小提琴的第一堂課就被教導弓有多麽重要，要小心地拿起放下，絕對不能用來打人。不知道為什麼他身邊的人都完全沒在顧慮這件事。
「從第三樂章開始。」他哥完全沒有要等他的意思，自顧自地跳過鋼琴前奏的部分從小提琴的跳音開始。
一聽見旋律，陳奕然馬上就想起來了。他小學還不知道反抗的那陣子，曾經被帶去聽過哥哥的獨奏會，當時也拉過這首曲子。
陳奕然迅速掃過琴譜，在小提琴第一段旋律結束之前就跟了上來。第三樂章的節奏輕快，小提琴和鋼琴聲相互追逐，主旋律反覆交錯。可是陳奕韋每過一個段落就會加速，在鋼琴彈奏主旋律，而小提琴以三連音點綴的時候，陳奕韋就會改變他的節奏。陳奕然必須要加快速度才能趕得上那斷點。進入第二段速度放慢本該變得抒情，陳奕韋卻把速度放得很慢很慢，還演得一臉很痛苦掙扎的表情。陳奕然也只能一邊觀察他的動作，跟著調整自己的速度。像他這麼亂來的人，陳奕然只認識一個。只不過吳昊宇的亂來是因為音樂很好玩，而眼前這個人，完全只是想整他。
陳奕然從琴鍵上放開手，看著他哥哥，「陳奕韋，你只是想玩的話就不要浪費我時間。」
他哥連頭都沒回，逕自拉了下去。這次沒有任何自由速度，很正常地把曲子給拉完了，依然是那麼完美無瑕到令人火大的演奏。
「哦，陳奕然你開始學會配合別人了呢。」陳奕韋夾著他那把天價的小提琴，又翻過一頁譜，「嗯，我們從第一樂章開始再來一次吧。」
他們把葛列格《c小調第三號小提琴奏鳴曲》從頭到尾再走過一遍。不得不說，陳奕韋認真拉起琴來，配合起來還是滿舒服的。他的表現力層次豐富，技巧高超。他在深情處深情，在澎湃處表達得慷慨激昂。老實說，陳奕然覺得自己只單靠十年前稀薄的記憶和視譜，有些跟不上他想表達的豐沛情感。
一曲結束之後，陳奕韋看著眼前的琴譜，靜靜地思考著些什麼，過了好一陣子才緩緩開口，「你要不要跟我合作一首安可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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