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樂器行裡,平日午後照例沒什麼客人,一名店員無所事事地坐在門邊,店長和來應徵工讀生的新人正隔著櫃檯面面相覷。1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h1AQblWAG
「陳奕然……人文藝術與科學學院……二年級嗎?哦,這是美國很好的學校啊。你們這個系是在學什麼的啊?」
「類似台灣的大一不分系。」
「哦,那你之後要選什麼系呢?」
「我還沒有決定,不過我對數學、物理、音樂都很感興趣。」
「哦。」店長看著眼前除了學校欄位之外一片空白的履歷表,有些為難,「那你為什麼想來應徵呢?」
陳奕然瞄了一眼坐在門口像隻貓一樣瞇著眼曬太陽的人,答得颯爽:「暑假回來台灣,我想充實利用時間多學點東西。」
店長按著那張履歷表,一邊打量眼前這個乾淨清爽的年輕人。店裡不是不缺人手,只是突然來了個說是對音樂感興趣的海歸,他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衡量這個人。
「你剛剛說你對音樂有興趣,那你會不會什麼樂器?」店長問。
「我會彈鋼琴……」陳奕然遲疑了一會才說:「還會拉一點小提琴。」
門口的店員驚得差點沒摔下椅子。認識這麼多年,他怎麼從來不知道陳奕然還會拉小提琴?
「那你有沒有考什麼檢定還是參加過什麼比賽?」
陳奕然愣了一下,掰著手指數了一陣,「我在台灣的時候幾乎每年會參加《鋼琴協會比賽》,曾經連續三年拿過冠軍,其他還有幾次拿過銀牌。」
店長無語。他曾經聽說過有鋼琴老師勸他的學生不要參加鋼琴協會的比賽,好好專心準備別的比賽。說那裡有個怪物,簡直就像被評審內定一樣,只要一出場就會抱回獎牌,在那裡出不了頭。
「那你表演一下吧。」店長說。他總不能讓一個內定仔壞了他們店裡的名聲。
「什麼曲子都可以嗎?」
「嗯,你最近在練的就好。」
陳奕然坐到鋼琴前,醞釀一下情緒,望著鍵盤沈默許久。不安的寂靜在樂器行裡蔓延,就在店長想要他放棄的時候,他突然用雙手敲打出三個八度重音,再加上三個和弦,然後又陷入沈默。
吳昊宇已經在窗邊白眼翻到天際去。
陳奕然總是很謙虛,說自己彈得不怎麼樣。連他自己當年都被陳奕然騙了好久,還以為他真的彈得不怎麼樣,直到第一次聽見陳奕然的獨奏。到現在他都還記得當時受到的衝擊。他很討厭陳奕然這種過份的謙虛,在他看來只是一種虛偽。
陳奕然接著彈下去,幾個觸鍵澄澈透亮的單音,幾個和弦跳音,再接下來才是大家熟悉的輕快旋律,是拉赫曼尼諾夫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
這是一首鋼琴協奏曲,一開始的和弦會和管弦樂團搭配相互呼應,接著是樂團宛若腳步聲慢慢接近,進入主旋律的部分會由鋼琴的跳音作點綴。第一段引子基本上沒有鋼琴什麼戲份,所以才會有這麼長的寧靜。陳奕然還真的老老實實地一個人在腦中重播樂團的旋律,一邊數著小節。第一變奏則換成鋼琴彈奏主旋律,管樂以跳音伴奏。經過幾個變奏之後,節奏開始變得緊湊,困難度陡然提升。
其實店長在認出這首曲子之後已經想喊停了,看來鋼琴協會也不是真的那麼黑心,但卻一直找不到適合的時機插話。 就這麼讓他彈到第十變奏結束在一個高音處緊接著迎來帶著延長號的休止符,才連忙出聲阻止。
「好的,我知道了。」店長差點沒拉住他的手,「那你的小提琴拉得怎麼樣?我們這裡已經有個負責鋼琴和吉他區域的店員了,如果你可以支援其他樂器,我會很感謝你的。」
陳奕然靦腆地笑起來,熟稔地把小提琴架在肩上調音,看起來滿有架勢的,但是弓一碰到琴弦就是個悲劇。他拉的是帕格尼尼《二十四首隨想曲》當中的第十三首,據說這首曲子又被稱作〈魔鬼的笑聲〉。音準勉勉強強維持在邊緣,當一拉長弓就直接崩潰,發出像是用指甲刮黑板一樣的聲音。
吳昊宇想起陳奕然當年他曾經說過不想念音樂班是因為不想練副修,原來是真的。他從沒聽過有誰能把〈魔鬼的笑聲〉詮釋得如此到位,如此驚悚。
陳奕然三歲開始學鋼琴,五歲開始學小提琴,但是也更早認識到自己對小提琴毫無天份可言,更別說他還有個天才哥哥。
他哥從國小就開始與交響樂團合作演出協奏曲、錄製專輯。被一大群身為職業演奏家的大人圍繞著,超齡地在指揮手邊演出小提琴獨奏。國小一畢業就去國外唸音樂學院,從此開始稱霸各大國際比賽。他們家有一整面展示櫃專門用來收藏他哥的獎盃,陳奕然得過的獎只佔最下排的小小角落。
他現在已經是國際級的小提琴獨奏家了,每個月都在各個國家之間飛來飛去,也不知道現在人在哪裡。從小聽著那樣的琴聲長大,那之間的差距只讓是陳奕然顯得更加悲慘,不管再怎麼努力都無法更接近他哥一點。陳奕然國小畢業之後就再也沒碰過小提琴。
他還沒拉完一個段落就被店長給阻止,吳昊宇已經笑到不行。
「陳奕然,你被錄取了。可是,你千萬不要在客人面前拉琴。知道嗎?」店長說完就把陳奕然託付給吳昊宇,給了他一週試用期。直到店長離開了店裡,吳昊宇還在窗邊笑個沒完。
「我的天哪,陳奕然,你太強了。」吳昊宇笑彎了腰,一邊不住拍拍陳奕然的肩,「明明都是帕格尼尼,為什麼你的鋼琴聽起來就很正常,小提琴卻可以拉成那樣?」
上一次看到吳昊宇笑得這麼開心是什麼時候呢?如果拉個難聽的小提琴就能讓他那麼開心,那麼過去十年因為小提琴而痛苦的時光也就值得了。看著那開朗的笑容,陳奕然甚至有種衝動想為此重拾小提琴。
「原來也有你不會的事情。」吳昊宇用袖子按按眼角,拭去淚水,終於止住了笑。
「我不會的事情還有很多啊。我不會彈吉他,作曲馬馬虎虎,即興也彈得不好,爵士也抓不到味道,也不會打籃球。」
吳昊宇的耳根微微泛紅,一被誇獎就臉紅的樣子還是那麼可愛。
「你還是會彈鋼琴啊,你不是都在跟樂團合作了嗎?」吳昊宇說。
陳奕然有些反應不過來,「什麼?」
「那首《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啊,那不是一首協奏曲嗎?你不是來跟我炫耀的嗎?」
「啊,那是音樂營的指定曲,營隊當中的第一名才有資格和樂團一起演出。」
「結果呢?你沒被選上嗎?」
「我沒去。」
「為什麼?」
「剛好跟回台灣的時間撞期,我就……」
吳昊宇的眼神忽然變得犀利,「你不要跟我說是因為我。我沒有拜託你回來,那是你自己的事。」
「我總不能放著你不管。」陳奕然看著他的眼睛說得真誠。
「陳奕然!你這人真的讓人很火大。」吳昊宇往前踏一步,一把揪住他的領子。他升上高二之後身高抽高許多,如今他們已經可以平視,「別人再努力都做不到的事,對你來說只是個屁。還是你以為這樣很帥嗎?」
陳奕然緩緩開口道:「啊……大家都很厲害,就算我去了也不是我上台。」
吳昊宇小聲碎唸一句「對不起」,掄起拳頭往他臉上狠狠揍去。陳奕然摀著臉跌坐在地上,怔怔地久久站不起來。牙齒嗑破了嘴角,血水淌流下來。
吳昊宇自己知道,要練完整首《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需要花費多少的時間和心力,也不是誰都練得起來。國外的音樂營裡能夠獲得多少國外大師的指點?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如今眼前這人竟然說放棄就放棄。自己就像是白癡一樣一直追隨著對方的背影,那些努力和痛苦,陳奕然根本就不屑一顧。
「哦,對了,還有你老是裝作自己彈的鋼琴沒什麼,假裝謙虛的樣子我也看得不爽很久了。」吳昊宇的口氣冷冷的,明明是盛夏,卻讓人從骨子裡感到冰涼,「厲害就厲害啊,裝屁裝啊。」
可是陳奕然從來沒有為自己的鋼琴感到驕傲過。
當他小時候彈完《小奏鳴曲集》的時候,他的母親說:『樓上的阿明已經彈完蕭邦的《夜曲》了。』
當他彈完了蕭邦的《夜曲》,他的母親說:『沒去比賽,你怎麼知道你彈得好?彈得比你好的人多的是。』
當他第一次抱回鋼琴比賽優勝的獎盃,他的母親說:『那有什麼了不起?你哥在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在開巡迴演奏會了。』
不管他再怎麼努力,都追趕不上他母親的期待,還有眼前哥哥高大的背影。他知道自己不是天才,只不過依然在這條路上不慢不緊地走著。他真心不覺得自己彈的鋼琴有什麼了不起,有什麼不能放棄的。在那個音樂營裡,能夠彈奏《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的人很多,比他更有才華,練習得更久,彈得比他好的人也大有人在。相較之下,才華洋溢的吳昊宇竟然說要放棄音樂,這不是嚴重得多嗎?
陳奕然慢慢站起身來,一堆清潔工具被扔在他面前,一個OK繃甩在他臉上。
吳昊宇端起了前輩的架勢,「新人,去把外面的地掃一掃,玻璃擦一擦。敢讓我在上面看到一個指紋你就死定了。」
陳奕然一句話也沒抱怨,彎腰撿起地上的掃把和畚箕,拎起水桶就往外走。中午毒辣的陽光刺在後背上,才剛踏出門,汗水就不斷落下。陳奕然認命地在櫥窗外噴上清潔劑,用抹布把上頭的污漬抹去。
他看著自己玻璃中的倒影,清秀的臉龐上,嘴角邊貼著OK繃,暗自下定了決心:嗯,想要讓吳昊宇敞開心房,果然還是只能靠色誘了。
「學長,我掃完了,要不要來檢查一下?」
吳昊宇在櫃檯後打瞌睡打到一半忽然驚醒,看著陳奕然滿頭大汗地從門外進來,「你怎麼濕成這樣?去換件衣服吧。」
「要在哪裡換衣服?」
「你走到底會看到一個寫著員工專用的門,裡面有更衣室,你可以先從我的櫃子裡拿一件制服。」
「我不知道在哪裡,學長。」陳奕然可憐巴巴地說。
吳昊宇只能按著火氣,大步帶他走到員工專用的門前。
陳奕然在裡面忙了一陣,又大喊:「學長,你的櫃子是哪一個?」
「右手邊第二個,上面有寫我名字啊。」吳昊宇剛推門進去想罵人,卻看見陳奕然半裸著上身站在更衣室裡,含笑看著他。他剛洗了把臉,水珠滴在他胸膛上。吳昊宇感覺有些不對勁,接著就被按在儲物櫃旁,上頭還寫著他的名字。
陳奕然幾乎是貼著他的耳邊,問:「哪個?是這個嗎?」
吳昊宇耳邊被熱氣吹拂,眼前是身材姣好的美男子,鼻腔當中都是他熟悉的味道。他哆哆嗦嗦地靠著櫃子,連連點點頭。他閉上雙眼,等待溫暖的吻落下。
「啊,是這個嗎?」陳奕然笑著打開櫃子,拿出一件新的襯衫套上,還用裡頭的毛巾擦擦身上的水珠。
吳昊宇紅著臉,悔恨著自己的不爭氣,用力摔上櫃門,走出門去。
下班的時候,陳奕然手裡捏著安全帽,可憐兮兮地站在他機車旁看著他。
吳昊宇終於宣告棄守,「啊~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上車啦。」
夏夜裡無人的馬路上,迎面吹來的風也如此炙熱。陳奕然理所當然地摟著吳昊宇的腰,貪婪地汲取對方身上的味道,順便把手也伸進他衣襬裡上下其手,弄得吳昊宇連連喊危險快放手。等回到到家門口的時候,早已一發不可收拾。
陳奕然把吳昊宇按在暗巷裡,急不可耐地吻他。1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SP1s10BcJ
他們緊緊貼著彼此,因為彼此的喘息聲而感到興奮,小心翼翼地避開陳奕然嘴角的傷口接吻。白天曾經發生過的爭執就像是完全不曾存在過一樣。1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FvH7pZ6Ye
此時的陳奕然無比感謝他的情人是個如此容易因為情慾而失去理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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