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然，從現在開始，你必須走出自己的路，找出你自己的風格，你要演奏出只屬於你的音樂。」教授說。
陳奕然一開始不是很懂教授的意思，直到教授要他離開琴鍵，只看著琴譜，看著音符在腦中想像旋律，想像著自己要怎麼表達。他才發現，從那當中流洩出來的似乎跟他平常彈的有些不同。
教授說：「你要用你的心去說故事，傳達出你想傳達的東西。手指是用來配合你的想法的，不要讓肌肉記憶主導你的演奏。」
原本教授對於他所演繹的每一個細節都非常要求，每一個音都必須有目的，要好好發揮它的任務，所以他原本才會想試著用更客觀的方式來理解教授的指示。可是這之後的一對一鋼琴課，變得更像是討論課。每週陳奕然都會帶著新的想法和詮釋到課堂上來，和教授討論什麼樣的演奏是合乎作曲背景和樂理的，什麼是行不通的。他也照著自己的想法稍微改變一下選曲。有時候他也會偷懶，抓著一臉不情願的吳昊宇來討論，他的詮釋總是離經叛道，卻令人眼前一亮。陳奕然又開始重新覺得古典鋼琴好像有點有趣了。
當雪開始融化，氣溫又突然驟降，路面開始反反覆覆結冰的季節到來，陳奕然飛了一趟德州去參加試演。七十名參賽者，每個人有二十五分鐘的演奏時間，會花一週的時間聽過每一個人的演奏。
陳奕然的出場順序在最後一天，他去聽了在那之前的每一場。不像海選的影片可以重複錄到好為止，試演的機會只有一次。有的人因為太過緊張而忘譜，或是彈得很僵硬，但是每位參賽者的水準都很高，陳奕然好幾次被不同的曲子打動。他沒有非贏不可的壓力，只是既然都來到這裡了，他有想試試的東西。
升F和弦帶著一絲憂鬱打破了寧靜，每一次這個和弦重新出現的時候，陳奕然都會改變左踏板的力度，改變和弦的音色。只不過這台鋼琴的左踏板比他習慣的聲音還要更加明亮，沒有成功把音色給壓下來。彩排的時候他有發現這個問題，但是沒想到在正式演出的時候顯得更加無法忽視。他稍微放開一點踏板，試著改變觸鍵，用更多手腕旋轉的力量來改變音色。
史克里亞賓《鋼琴幻想曲》，這首曲子的色彩很豐富。從一開始略帶哀傷的小調，又漸漸變得華麗而盛大，不斷從弱音強音來回徘徊，每一次迴旋都會改變顏色。樂曲又回到甜蜜清亮的音色，宛若一支獨舞，綿延不絕向前推進，接著又重新回到主旋律，再一次被推向磅礴。這首曲子的極強音，陳奕然需要用全身的力量彈奏來製造對比。大跳的重複和弦營造出宏偉的氣勢，同時甜美的主旋律在高音處徘徊，又相互糾纏著緩緩降落。主旋律再次悄悄出現。在尾奏的詮釋上，陳奕然讓左手的音量大過右手，讓右手的主旋律時不時輕巧地穿梭在其中，像是在波濤洶湧的海濤上方的陽光反射，又像是在掙扎一樣，最後用簡潔用力的和弦燦爛地劃下句點。
全場響起掌聲，但在台上也聽得出那掌聲算不上熱絡。陳奕然依然站起身，為這陣掌聲報以感謝，又重新坐回鋼琴前。
每個音樂家的比賽選曲策略都不同。有些人選的全都是自己最擅長的作曲家；有些人想要強調自己對於樂曲的詮釋，選擇把奏鳴曲三個樂章都彈完；也有些人各個樂派都剪下一小段，展現自己對於各種風格的掌握；當然也有人就彈自己的招牌曲目。陳奕然選了一首可以呈現各種不同色彩的曲子來強調自己詮釋的能力，接著又再搭配了一首炫技的曲子。
拉威爾《加斯巴之夜》的〈史卡波〉被認為是拉威爾最困難的曲子。由詩作改編而成，描述小惡魔在夜裡忽遠忽近地飛舞的樣子。陳奕然為了這場比賽而特地準備了這首曲子。第一天已經有人挑戰過相同的選曲，不過以悲劇告終。模糊粗糙的單音，完全抹煞小惡魔靈動的感覺。突兀的低音跳音，讓空中的小惡魔愕然墜落。
不祥的弱低音從鍵盤左側響起，在短暫的停頓之後，詭譎的重複三十二分單音迅速地在黑鍵上來回敲擊。每個鋼琴家的指法都各自有所不同，陳奕然用單指迅速敲擊琴鍵，用那沉悶的聲音來表達詭異不安的感覺。低音再次小聲地響起，就像是在睡夢中聽見遠方傳來的低音，而漸漸從沈睡中醒來。小惡魔的翅膀展開，在月下四處飛竄，時遠時近，又忽然消失，跟著加快速度，又落下，在床邊起舞。一連串的顫音就像是翅膀的震動，高低音的來回掌握著小惡魔飛舞的方向，琶音就像是小惡魔順著床邊的幃幔滑落。接著那飛舞的身姿又忽然消失，只有低音時不時從遠方傳來，預告著小惡魔尚未遠去，隨時有可能會再現身。陳奕然覺得，那種感覺和半夜被蚊子吵醒有異曲同工之妙。
現場的氣氛，讓他感受到在舞台上的自己並不是孤獨一人。他能夠感覺得到在休止符之間，從觀眾席之間傳來屏氣凝神的呼吸，在音符下一次進入的時候，他會處理得更加小心來回應那期待。
這次小惡魔的回歸變得更加盛大，鐘聲在舞動間穿插其中，伴隨著小惡魔頭頂上的鈴鐺聲相互呼應。最後回到輕盈的身姿，在上升的快速音群當中，突然變得透明，靈巧地轉身消失在夜裡。
這只是試演，觀眾人數並不多，他們還是為這精彩的演出報以熱烈的掌聲，有人激動地起身鼓掌，為他歡呼。
陳奕然站起身來，向台下深深鞠了個躬。
熱情得連試演都會來聽的古典樂迷們耳朵都很尖，他們熟悉每一首曲目，對於演奏者的要求也都很高。但因為有著這樣高水準的觀眾，才能享受連呼吸都能同步的整體感。不用思考著要去取悅誰，只要想辦法演奏出自己的音樂，就能和別人溝通。這種感覺，也是陳奕然之前都沒有體會過的。
他望著一片漆黑的觀眾席，突然覺得很想跟誰分享這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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