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師說,這首詩要放在西方的伊底帕斯情結之下來理解。孩子渴望得到母親的愛,而對父親感到充滿妒意,而唯一的解法,是殺死父親。
陳奕然不是很能同理這樣的心情。他曾經渴望過父母的愛情,然而那份愛展現出來的方式,並不是他所希冀的。但是,他很能夠理解對於父母親的追問感到哀傷,而不得不隱藏自己真實的想法;還有想要逃離那個家,拋棄一切前往遠方的心情。
他繼續彈完接下來三首敘事曲,他沈浸在自己的憂傷之中,用最慢的速度慢慢放開踏板,讓餘音慢慢消失在空氣之中。
他行完禮之後,布幕落下,觀眾席的燈亮起,進入中場休息。吳昊宇馬上就從後台跑上來,無視於他心中的悲痛,把陳奕然給拉去和工作人員一起把第二架鋼琴給推出來。
布幕再次拉起的時候,吳昊宇坐在第二鋼琴的位置,在遠離觀眾席的那一側還放了一張小桌子,上頭堆著一堆看不出名堂的樂器。
他們穿過鋼琴的上方對看一眼,歡快的和弦同時落下,一掃上半場所帶來的陰鬱。
這首伯恩斯坦的《憨地德序曲》雙鋼琴改編版帶著歡樂的氣氛,使用了許多音樂劇當中的曲子,聽起來有點迪士尼卡通的味道。有宏偉的樂段,有宛若舞曲般的片段,也有滑稽的地方。他們一聽到這個版本就很喜歡,覺得也很適合當作他們雙鋼琴演奏的序曲。陳奕然光是聽著自己的琴聲和吳昊宇合上的時候就忍不住笑,默契絕佳地結束的時候,吳昊宇也抬起頭來笑了。
看著在舞台燈光下閃閃發光的那個笑容,陳奕然看得有些失神。
他曾經以為,鋼琴是孤寂的,只要有一個人就能撐起全場,一架鋼琴就可以彈奏出管弦樂多個聲部。一個人煩惱、一個人受傷,又一個人跟自己和解。在這條路上走著走著,就遇到了很多人。有在音樂營認識的弦樂朋友,有演出協奏曲時認識的樂團,還有現在眼前這個玩得比孩子還開心的少年。
吳昊宇從小桌子上拿起他幼兒園時用的口風琴,放在鋼琴上方,吹奏起大家熟悉的《藍色狂想曲》,用口風琴來取代開場的單簧管獨奏,呈現出滑音的效果。他小時候在日劇裡看到主角這麼做的時候就一直很想這麼試試看了。觀眾們似乎也想起這段回憶,也有些人笑了出來。
獨奏結束之後,陳奕然用鋼琴把主旋律給接過去,讓吳昊宇有點時間把吹管給放下來。兩人盛大的齊奏之後,進入第一鋼琴的獨奏。從抒情到華麗的快速音群,一次次烘托著氣氛。藍調音階上行,又回到主旋律。主旋律在兩架鋼琴之間來回出現,在一串顫音之後進入第二主題,帶著活潑俏皮的感覺。
他們在中間第一鋼琴獨奏的樂段交換過來,由由原本負責第二鋼琴的吳昊宇接手彈奏那段輕快的獨奏,因為他說什麼也不肯讓陳奕然獨佔風頭,明明他也有很想玩的獨奏樂段,尤其這又是他喜歡的爵士風格,更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他彈的獨奏比陳奕然的節奏更鮮明一點,也更自由。
在那先是激昂又冷卻下來的獨奏之後,陳奕然抬起手腕來,迎來了緩慢而抒情的第二鋼琴獨奏。他們最後一次以不相上下的強音奏出主旋律,隨著第二鋼琴的顫音伴奏彈奏出最後的和弦。
觀眾席之間爆出了掌聲。
聽見這熱烈的迴響,陳奕然好像覺得,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煩惱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第一鋼琴的顫音響起,由第二鋼琴演奏出獅子沈重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往這裡靠近。上行滑音之後他們一起進入歡樂盛大的主旋律。
很多家長帶著孩子來都是為了這首聖桑的《動物狂歡節》。裡面包含著很多幽默的元素,又很容易能讓孩子透過音樂聯想到動物們的神態,一直以來都是演奏會上很受歡迎的曲子。陳奕然找到雙鋼琴改編版的琴譜的時候,簡直像是發現寶一樣。
而吳昊宇之所以喜歡這首曲子,當然不只是因為這樣。
他在〈水族館〉那晶瑩剔透的鋼琴聲中騰出左手來敲擊鐵琴,就像是玻璃一般清脆的聲音點綴在澄澈的三十二分音符之間。本該用雙手彈奏的圓滑線伴奏,硬生生被他改成用單手演奏。陳奕然抗議過,覺得這樣聽起來不夠流暢,但是吳昊宇堅持這樣比較好玩。
就下來,吳昊宇負責彈奏主旋律,陳奕然從第一鋼琴改成吹中音直笛,用來兩個單音替代單簧管模仿布穀鳥的叫聲。吳昊宇覺得木管的聲音比鋼琴更能呈現出那種音色。他本來想自己吹的,但是他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就沒上過普通班的音樂課,從來沒吹過直笛,更別說變出一把直笛來,於是他想到了乾脆把陳奕然給拉下水。樂曲中段,陳奕然放下直笛,回來彈第一鋼琴。吳昊宇出了點包,還在想著他第一鋼琴的譜,踉蹌一下,觀眾之間爆出一陣笑聲。他大方地笑笑,繼續把第二鋼琴的部分給彈下去。
觀眾們開始從期待他們的鋼琴演奏變成期待他們接下來還要拿出什麼樂器來。
中間有一段模仿鋼琴初學者機械式的C大調音階練習,中間還要故意穿插幾個不和諧音,聽起來就像是彈錯音一樣。讓很多家裡有學鋼琴的孩子的人都不住莞爾一笑。
〈化石〉這一段,吳昊宇又再次拿出玩具般的桌面式小鐵琴開始獨奏,在休止符之後又馬上轉回鋼琴上。忙碌的程度,就像是他自己就是一個整個樂團。這個章節當中穿插著熟悉的《小星星》旋律,又接回鐵琴的獨奏。這次在陳奕然的強烈反對之下,他們沒有再把單簧管獨奏改成直笛,因為這樣會來不及接回到鋼琴,銜接到最後盛大的尾聲。
〈天鵝〉這首曲子則是由陳奕然負責原曲由大提琴擔任的主旋律,在第一段由兩部鋼琴合奏。主旋律再次出現時候,吳昊宇改成在長音後用沙鈴伴奏,營造出夜色中風吹過湖畔邊的草原的聲音。雖然陳奕然覺得,他大概就只是想玩沙鈴而已。
最後的〈終曲〉融合之前曲子當中曾經出現過的元素,獅子、雞、大象和袋鼠輪流上場。他們這次什麼別的樂器也沒玩,用雙鋼琴活潑而歡樂的曲調迎來終曲。吳昊宇在這裡總是會因為太過興奮而加快速度,陳奕然也只能盡力跟上。他們一起奏出最後的強音和弦。手從琴鍵上躍起的那一瞬間,他們的視線交會,同時笑了起來。
他們走向舞台前,握著彼此的手,向台下鞠躬致意。他們自己玩得很開心的樣子,把那份歡欣愉悅的感覺完整傳達給了台下的人。觀眾們被他們感染得激動地站起身來為他們鼓掌,掌聲響了很久都沒有結束,他們只能再一次深深鞠躬。
有人開玩笑般地喊了安可,漸漸有人開始附和起來。
陳奕然傻在台上,他根本沒有想到要準備安可曲。吳昊宇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他們鬆開手又各自回到鋼琴前。他們合奏了一曲在畢業旅行的時後彈過的流行曲,即興是吳昊宇的強項,陳奕然幫他彈伴奏,時不時地在副歌處合奏主旋律。
一曲結束之後,觀眾們依然意猶未盡,他們互看一眼,握著手,再次鞠躬。這次低著頭,直到布幕拉上。他們在只有兩個人的舞台上笑著,感受著對方掌心的溫度,這時候好像不管說什麼都無法表達此時的興奮和感動。
「謝謝你陪我玩。」陳奕然笑著說:「我玩得很開心。」
對於這直率的話語,吳昊宇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沒什麼啊,下次再一起玩。」
「啊⋯⋯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
「什麼?」
「我不彈鋼琴了。」陳奕然說。
吳昊宇震驚地放下他還擱在腦袋上的手,張大了嘴巴。
陳奕然依然笑著,笑得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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