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器行的工作對陳奕然而言並不困難,但卻十分繁瑣。從每天開店打掃開始,要點貨、包貨、派車出貨、確認標價,還得當小編經營粉絲團,把新的商品上架到網站上去,又要發樂器相關的科普文章,回覆各種信件和疑問,中間還時不時會穿插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晚上又得全部清點一次賣場,把每一把樂器都擦亮,確認沒有損壞之後才能關店。他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吳昊宇能看起來一派悠哉的樣子,天天低著頭打遊戲,打完遊戲就埋頭睡覺。
在樂器行裡可以接觸到形形色色的客人,每個人開始學樂器的理由各有不同。最多的還是拉著孩子的手來的家長,一臉惴惴不安,不知道怎麼樣才是對孩子最好的,唯恐做錯一個選擇就錯失了孩子的未來。擔心不給孩子最好的會埋沒孩子的音樂天份,又擔心逼孩子逼得太緊造成心理陰影。另外一群是玩樂團的客人,他們會來買合成器、效果器…等等的設備,陳奕然應付不來,一律交給吳昊宇。有些零星的顧客是想重拾興趣的上班族,每個人背後都有一段兒時學樂器留下的痛苦記憶,時過多年才想到要重拾一項樂器,重新開始面對自己的創傷。還有些人是因為想要把妹或是求婚而打算開始偷偷學一種樂器,打算給對方來個驚喜。但要說最穩定的客源,還是來幫學生挑樂器的音樂老師。
這天店長特地打通電話過來,說等等有重要的客人要來,要他們可以先下班沒關係。吳昊宇很好奇這麼尊貴的客人是誰,拉著陳奕然拖拖拉拉地一直沒走。
一群人大陣仗地出現在門口,陳奕然就已經開始覺得不妙,當他認清了人群中的身影的時候就已經逃不掉了。
「老師。」他幾乎是本能地站直身子,雙手畢恭畢敬地交握在腹前,欠了個身。
張老師一看到他就露出了驚喜的笑容,「奕然,你怎麼回台灣也不跟我說一聲?」
「啊,這次回來得比較趕,還沒去拜訪老師。」
張老師再往旁邊一看,又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好像之前在哪裡見過,「咦?你不是跟奕然一起彈過雙鋼琴的那個嗎?在舞台上很亂來的那個。」
吳昊宇跟著喊了聲:「老師好。」
張老師的視線在他們兩人之間來回徘徊。這兩個人從高中時代起就認識,這次陳奕然似乎回來得很匆忙,連來打聲招呼都來不及,而此時這兩個人卻一起出現在路邊的樂器行裡,悠悠哉哉地打工……這應該是在追求什麼人吧?
張老師慢慢意會過來,一下子什麼都懂了,他忍不住大笑出聲,用力拍拍陳奕然的背,「下次帶他一起來找我啊,我們敘敘舊,讓我看看你這兩年在國外進步了多少。」
一群客人被這陣意外的巧遇晾在身後,這才被張老師給想起來,「老闆,你這裡真是風水寶地,這兩位都是我的學生。」
店長跟著陪笑。他店裡常有音樂系的學生來來去去,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店裡怎麼就剛好出了張老師的學生,而且一來就來了兩個。
張老師回過身來,向人群中紮著兩股辮子的女孩說道:「這是你學長,陳奕然和……」
「吳昊宇。」陳奕然悄聲在老師耳邊說道。
她乖巧地拉著裙擺行了個禮,「學長好。」
那孩子看起來才十來歲出頭,跟著她的父母和兩個弟弟,大陣仗出行。陳奕然記得張老師不收完全沒有基礎的學生,那麼應該是直立琴要換平台鋼琴吧。平台鋼琴能展現出的音色更細緻更豐富,還有直立琴沒有的柔音踏板和特定延音踏板,比賽的時候也都是使用平台鋼琴。對於想要更上一層樓的學生而言,有一架在家裡可以隨時練習的平台鋼琴還是很有幫助的。不然就得像吳昊宇那樣,平常在家裡用直立琴把曲子練好,再用學校琴房的平台鋼琴做最後的調整。一架直立琴要價數萬元,平台鋼琴的價錢則可以從幾十萬到上百萬不等。家裡不但要有足夠的空間,還要做隔音設備,對於一般家庭而言都是筆巨大的投資。
這氣氛因為這陣巧遇而熱絡起來,吳昊宇也找不到機會開溜,便順理成章留下來當免費勞工。吳昊宇暗自咬牙憤恨自己為什麼要先打卡,還有為什麼陳奕然的老師竟然還記得他。
店長帶著笑,將探詢的眼光望向孩子的父母,「你們的預算大概多少呢?我想先大概知道一個範圍,這樣比較好推薦。」
孩子的母親說了個數字,店長便了然於心地點了點頭。
「這樣的話,我會比較推薦狀況良好的中古琴,或是比較低階的新琴。新的琴反而聲音會有點悶,需要一點時間跟鋼琴一起成長。我們這裡的琴都翻新過,加上又有老師幫忙鑑定,一定能找到適合的琴。」
店長說著點了幾架鋼琴,還把鍵盤拆下來讓他們看裡面結構的狀況。張老師挑了其中一架鋼琴,讓那女孩去試。女孩理理裙擺,坐上琴椅,熟練地調整好高度,雙手放在琴鍵上,接著回過頭來看著老師,像是在問:要彈什麼好呢?
「嗯……彈些輕快的曲子吧,感受一下音色和觸鍵回彈的感覺。」
女孩依然定定地看著老師,等待一個明確的答案。
「那就蕭邦的《華麗大圓舞曲》吧。」
女孩將視線轉向琴鍵,專注得像是要把琴鍵望穿一樣,接著清亮的音色便穿透空氣,觸鍵快速毫不拖泥帶水,表現得優雅而準確,對於強弱重音和呼吸空隙的掌握也都很精準。陳奕然好像有點明白為什麼老師會相中這個女孩。她身上有著能牽引觀眾呼吸的魅力,而且表現得很「正確」。從那單薄而專注的背影當中,陳奕然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張老師問她:「你覺得怎麼樣呢?」
女孩瞬間沒了剛才彈琴時的從容自在,支支吾吾老半天說不出話來。
張老師只好把問題轉給陳奕然,「那奕然你覺得怎麼樣呢?」
陳奕然看了看店長,又看了看老師。一個是付他薪水的人,一個是他十年來的恩師。他不免有些為難。
「我覺得聲音有點扁,以這個牌子的鋼琴來說應該可以再更亮一點。」陳奕然感覺到老闆往他這邊投射來銳利的視線,連忙補了一句,「相信老師您一定也聽得出來。」
張老師又讓那孩子換一台琴,這次讓她彈貝多芬的《綺想輪旋曲》。據說是貝多芬為了表達自己弄丟一分錢有多麽憤怒而寫的曲子,因此這首曲子又被稱作《弄丟一分錢的憤怒》。曲子的速度很快,描寫著不停滾動的硬幣。曲子的音程跨度很大,也適合拿來測試鍵盤的低音。
女孩的眼神很專注,但是她的兩個弟弟已經按耐不住了。一個孩子去扯她的辮子,另一個跑去低音鍵乒乒砰砰地亂敲一陣。
「你們不要去吵姊姊。」孩子的母親上前拉住孩子,試圖阻止他們,但沒過多久又掙脫束縛跑出去,忙著在姊姊沒用到的鍵盤處忙著敲敲打打,又要去拉姊姊的手,不讓她繼續彈下去。
眼見那女孩瀕臨崩潰邊緣,突然一段清脆的高音響起,跟著摻雜在這首曲子裡面,和原本的高音結合在一起。
「要幫忙也要照節奏來啊。」吳昊宇站在女孩的右邊,替她加上點音色。他用眼神示意那男孩照著他的節奏敲打鍵盤。女孩為了聲音不被這陣混亂給蓋過,努力加大音量,又為了要甩開在後面扯她辮子的弟弟而不得不鬆開手去推他。他們這陣亂彈便就正好彌補了空白。這枚硬幣忽高忽低,又充滿節奏感地滑向街道的深處。
本來嚴肅的場合瞬間充滿孩子的歡笑聲,男孩笑著敲打鍵盤,那麼純粹地因為音樂而覺得有趣。陳奕然有些被這場景所觸動了。
陳奕然和他哥差了五歲,小時候哥哥在練琴的時候,他也曾經因為頑皮想干擾哥哥,尤其喜歡在低音處亂加幾個音,或是硬是要跟他擠在同一張椅子,然後老是被罵。但是那個瞬間是真心覺得很開心、很有趣。吳昊宇總是能用各種方式讓音樂變得更好玩。
同一個區域裡有兩台鋼琴的聲音還是會互相干擾,吳昊宇只能把孩子們拖到二樓的吉他區,「好啦,我們去旁邊玩猜歌比賽好不好?哥哥會彈每一首《寶可夢》主題曲唷。」
兩個小男孩就這麼簡簡單單地被拐走了。陳奕然正想湊過去聽吳昊宇彈吉他,卻被他老師喊住。
「奕然,你覺得這台怎麼樣?」
「我覺得低音有點糊。」陳奕然感受著背後傳來店長充滿殺意的視線,暗想自己大概明天就要走路了。
等女孩終於把預算內的琴給試完,天都已經快黑了。雖然有幾架鋼琴的狀況不錯,但是也沒辦理馬上就做出這麼重大的決定,終究還是沒能把這筆訂單給簽下來。
張老師送走孩子跟他們的父母,特意留下來請老闆多多關照他兩位學生,臨走前不忘叮囑陳奕然:「下次記得帶那個吳昊宇來啊,他很有意思。」
陳奕然也知道吳昊宇很有趣。他的音樂自由奔放,不受束縛,和那考究的古典音樂有些格格不入,但又因為這樣更豐富了他的詮釋方式,也因此在比賽上吃了不少苦頭。
他想起了他們重逢後吳昊宇彈的《月光》,他又是放棄了什麼才能達到那樣優美而「正確」的詮釋呢?那樣的音樂是「對的」,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讓那音樂當中沒有吳昊宇的存在。
吳昊宇收拾好了東西,把安全帽交到他手裡。他今天看起來心情很好,對著他露出一個有些傻氣的笑容,「我們回家吧。」
看著那笑容,陳奕然嘴角往下一彎,用力把他摟進懷裡。
感受著陳奕然那茫然失措地擁著自己撒嬌的體溫,吳昊宇靜靜地回抱他,溫柔地安撫他,輕聲說:「欸,陳奕然,這樣真的很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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