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豔陽下的路邊速食店裡,蘇巧巧像是審問犯人一樣,雙手抱著胸,翹著腿,看著眼前弓著背低頭咬著吸管一臉委屈的吳昊宇。
「所以你們到底是怎樣啊?」蘇巧巧惡狠狠地問道。
吳昊宇杯中的檸檬汽水都還沒被他喝完一半,嘴下的吸管已經快要被他咬穿了,「就那樣啊。」
「你就這樣把陳奕然給甩了?」蘇巧巧把手機轉向他,推了過來,「你看,我幫你跟他說別再聯絡了,他打擊大到已經一個禮拜都沒回了。」
吳昊宇別開視線,把口中的吸管給吐掉。
「吳昊宇!你們好好談一次不行嗎?」
「那又怎麼樣?反正他又不會回來了。」吳昊宇直起身來,平淡的眼神望向蘇巧巧的眼底,「是他先放手的。」
蘇巧巧看著眼前這個了無生趣的少年,眼眶像是已經哭過無數次紅腫著,再也哭不出來。又想想幾個月前的他,還那麼意氣風發地笑著,就覺得有些於心不忍。
「你要是這麼關心我的話,不然我們在一起好了。」吳昊宇雙手插在口袋裡,滿不在乎地說道。
蘇巧巧真情地回望他,說:「對不起,你真的不是我的菜。」
「靠。」莫名其妙告白又被拒絕的吳昊宇罵了一聲,放下那杯冰塊都已經融化的汽水,站起身來往外頭走去。
秋日的太陽依然這麼毒辣,曬在身上卻是冷的。
失戀之後的吳昊宇,完全沒有陳奕然那種想要彈琴的浪漫情懷,每天就只知道用酒精麻痺自己。那天吃完快炒在店外跟他搭訕的學長,經常找他出去跟一群狐群狗黨喝酒。在觥籌交錯之間,說些垃圾話,嗆來嗆去地隱藏自己真實的想法,讓那些曾經美好的回憶,隨著下水道的嘔吐物一起流逝。
吳昊宇蹲在水溝旁不住乾嘔,即使吐到胃裡都沒東西了還是覺得難受,痛苦得淚水都被逼了出來。
學長蹲在一旁輕撫著他的背,拍著拍著,指尖捎上一點曖昧,順著他的背脊上下滑動。手上施了點力,想把他往懷裡帶。
吳昊宇的身體卻僵住了,整個人僵硬地靠在學長結實的臂膀上,像是一塊石頭。
「你就這樣回家不好吧?要不要來我家睡一晚再回去?」學長的眼神被埋沒在暗影之下,只有右耳的銀釘在路燈下閃閃發光,有些炫目。
吳昊宇望著他的眼睛,用蘇巧巧的口吻誠摯地說道:「對不起,你真的不是我的菜。」
「靠。」學長把煙蒂丟在他身旁,站起身來,放他一個人跟水溝蓋相親相愛去了。
吳昊宇早就知道跟不喜歡的人做愛有多麽空虛。
國中畢業那年,一個同班的女生把他約出來,向他告白,在校園樓梯間的角落硬上了他。脆弱的性器在柔軟的手指下挺立,被那濕熱的地方所包覆。他的身體害怕得顫抖,但卻還是老實地有反應。結束之後,他只知道拼命道歉,然後逃跑。他覺得身體不受自己控制,那樣陌生的自己很可怕。
直到遇到了陳奕然,他才知道原來被喜歡的人觸碰是件多麽舒服的事情。
他胃中又是一陣酸楚湧起,嘩啦啦地把最後的胃液傾倒在水溝裡,隨著污水流逝。
看著吳昊宇那自暴自棄的樣子,蘇巧巧不免想拉他一把。她知道這時候再談音樂的事,只是火上澆油。於是死拽活拉地找他去看她們學校設計系的期末成果展轉換心情。
她們學校為設計系設有有專門的展廳,每個修課的學生都被分到一塊小小的展位。吳昊宇本來還百般不情願,但是卻在其中一個作品前停下了腳步。
四周圍繞著從天花板上垂吊下來的玻璃碎片,燈光折射過那些不規則的碎片,倒映在牆上。上頭用白色的燈光照射著兩個藝術字:「破碎」。
吳昊宇愣愣地站在那邊看了很久,覺得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被打動了,那些碎片彷彿將他的內心具象化了。他伸手想要觸碰那碎片,卻被一個有些猶豫的聲音給阻止。
「那個⋯⋯不好意思,那個是不能碰的。」一個留著長髮、穿著長裙,身材嬌小的女生,站在那裡,好像也看著他看了很久。
「啊,抱歉。我只是想知道這些玻璃片撞在一起會發出什麼聲音。」
「這個是壓克力做的,不會發出聲音。」那個女生伸起手來,輕輕托住一塊碎片,往其他的碎片撞去,只發出一陣塑膠片相互拍打的聲音。
吳昊宇當天就衝去玻璃工廠撿不要的廢玻璃,隔天帶去會場。那個女孩又驚又喜,但是他們馬上就發現玻璃要自己加工穿孔不容易,於是他們又騎著機車跑了一趟陶藝工廠,撿了很多做壞的陶片風鈴回來。他們在展場待到深夜,把每一片風鈴穿上繩子,吊上展架。當他們扯動下方的壓克力板時,就會帶動上方的風鈴,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壓克力板相互碰撞之後,在燈光的照耀下會產生不同的折射,「破碎」兩個字在牆上浮動著,伴隨著破碎的陶片撞擊的聲音,顯得更加哀戚。
吳昊宇趴下身去,從書包裡掏出筆記本,草草畫上五線譜,再畫上一條曲線表示樂曲大致的行徑方向,接著又再沿著曲線把音符補上去。
女孩跟著趴在地上,完全看不出他在搞什麼名堂,正想問他。吳昊宇又突然站起身來,背著書包跑走了。
隔天他再回到現場的時候,展覽已經結束了。空蕩蕩的展廳,只有聚光燈空虛地照在空白的牆上。在他正準備放棄回家的時候,女孩笑著朝他走來。
「我是林憶帆,你叫什麼名字?」女孩問。
「啊,我叫吳昊宇。」他說著就匆匆忙忙地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往她耳邊遞過去,「你聽聽看這個。」
那是一段短短的鋼琴片段,高音的十六分音符模仿著陶片敲擊的聲音,時不時有左手的低音單音穿插在其中,就像是塑膠碎片的聲音。
林憶帆聽著笑了起來,帶著淺淺的酒窩,「我很喜歡。」
吳昊宇看著那笑容,也跟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接下來的事情就發生得如此理所當然。
林憶帆邀請他去看展,然後一起在展廳附近的餐廳吃飯。吳昊宇一直吃到盤底朝天,才突然意識到這就是約會,連忙捏著錢包去把帳單給付掉了。
林憶帆站在他身邊,手指靦腆地勾在素面的帆布包背帶上,甜甜地笑著說:「謝謝,下次我再請你吃飯。」
吳昊宇在回家的路上就牽起了那雙不知道該往哪裡放的手。掌心中的手指,細嫩而柔軟,指甲尖修得漂漂亮亮的,還鑲上了塑膠碎鑽。他拉起她的手,來回摩挲,弄得對方紅著臉把手給抽開。
他想起了一雙乾淨而粗糙的大手,指甲總是剪得短短的,指節分明,比誰都還要更愛惜自己那雙手,珍貴得連球都不能碰,唯恐一個不小心就會受傷。
林憶帆也去聽了他的期末發表會。熬了整整一個學期,終於可以發表他彈得近乎完美的《小奏鳴曲集》了。
在女朋友面前彈這麼初學的曲子,他本來還有點不太好意思。但是他發現不管自己彈得好或不好,林憶帆都會對他彈的每一首曲子鼓掌,笑著說:「真好聽,你好厲害。」
聽著這恭維,他渾身都有些輕飄飄的。
不像以前,總有一雙挑剔的耳朵,老是在他背後嫌東嫌西的,吐不出幾句好話。
他們一起度過了每個週末,一起去看展、聽現場演出,在人群當中偷偷接吻,很純情的那種,又在五顏六色的燈光下相視而笑。就像是大學生情侶每個人都會做的那樣。
吳昊宇覺得自己好了很多,至少他沒那麼常想起那個人了。比起那遠在天邊的人,身邊有著真實的體溫和甜甜的笑容,這樣好多了。
當天氣逐漸轉熱的時候,吳昊宇開始時不時會到林憶帆在外頭租的雅房去。那是個只放得下床和書桌的小房間,沒有對外窗,不知道外頭是夜晚或黎明。
林憶帆很常忙著自己的作品就忘了時間。小小的房間裡,曾經堆著無數的彩色顏料,也曾經被撕碎的衛生紙給充滿。
吳昊宇有時候彈彈吉他,有時候低頭寫寫曲子,時不時抬頭看著那忙碌的背影就很令人安心。
那看著自己的作品就如此嚴肅而專注的眼神,好像和什麼人有些相似。
他也想像個男人一樣更進一步,摟著她的肩膀吻她,試著把舌頭探出去,帶著一點色情地撫摸她的耳背,但都被她給巧妙地給躲開。
有一天吳昊宇踏進房間的時候,地上到處都是大大小小沾滿黑色墨水的橡皮印章,上頭用美工刀刻著小小的掌印。
林憶帆專心地吹著手中的透明氣球,當氣球漸漸鼓起來的時候,氣球內側出現了小小的黑色掌印。她把氣球紮起來,捏著氣球底部轉了兩圈,欣賞一下,看起來不太滿意的樣子。於是她拆開一個保險套,把上頭的潤滑液給洗乾淨之後,在上頭用油性油墨蓋上印章,等油墨乾了之後翻過來,對著保險套裡面吹氣。當套子股鼓脹起來之後,她要吳昊宇幫忙捏著套子的下方,豎立在白色的牆壁前。她調整一下燈光,讓套子的外型和黑色的掌印倒映在牆上,她連拍幾張照片,把圖放進電腦軟體裡,把背景去掉。
被透明塑膠套困住的小小手掌,在燈光下看起來格外立體,就像是在孩子在裡頭掙扎著想要逃出來。帶著陰影光暈的背景上,淡淡的白色框線赫然寫著「子宮」兩個字。
「這是今年春暉海報比賽要用的,我覺得應該會得獎。」林憶帆說。
這作品沖擊力之強,看得吳昊宇冷汗直流,覺得自己都痿了下去。
林憶帆回過頭笑著對他說:「今天可以唷,記得戴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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