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陳奕然決定出國留學之後,他們兩個也沒什麼改變,只是陳奕然桌上的參考書變成了英文。高二的下半學期,陳奕然要準備七月的演出,還有美國的入學考試。陳奕然忙到沒時間想別的,只能好好珍惜每天和吳昊宇一起上學和放學的日子。用張老師的話來說,他的粉紅色泡泡又消失了,再次回到生存邊緣的掙扎。
吳昊宇練琴練得更加勤快,有時候還得去琴房把人給抓出來,要他記得回家。
上學期末他開玩笑般地模仿陳奕然的演奏卻拿到高分,這讓他深受打擊,從此痛定思痛,開始正視他們之間的差距。吳昊宇準備重新挑戰今年的《鋼琴協會比賽》,今年沒有眼前這個強勁的對手,他覺得自己沒道理會輸。他最近在練巴洛克時代的指定曲,感覺得到他彈起來更加穩重,更加耐得住性子磨好每一個細節。陳奕然知道他每天都在進步。
最令人意外的是,他曾經說過『誰彈的巴赫聽起來都嘛一樣』,現在卻能主動找來不同版本的錄音,比較之間的差異,還跑來問陳奕然為什麼這樣可以,那樣不行。陳奕然驚訝得簡直說不出話來。
只是吳昊宇好像變得不常笑,更常沈默地琢磨他的曲子。陳奕然有點懷念那個背著吉他笑得很開心的吳昊宇。
高二下學期的畢業旅行,本來陳奕然他媽不讓他去。說他本來唸書時間就不夠,還沒辦法練琴。於是陳奕然只能把參考書和琴譜都塞在行李當中去玩,才說服他媽。
他一上遊覽車就做好全副武裝,塞好耳塞,戴上眼罩,還沒發車就倒頭猛睡。
一到遊樂園,大家還在抱怨這國小畢業旅行就來過的時候,他衝得比誰都前面。他先是找到吳昊宇,拉著一臉陰鬱的他衝向雲霄飛車。直到坐完一圈回來,倒在一旁的人成了陳奕然,興奮地要往前衝的人成了吳昊宇。他們在紀念品店拉拉扯扯很久,挑了兩個不成對的鑰匙圈,害得吳昊宇又臉紅了好久。吳昊宇人緣好,有班上的朋友、又有吉他社的朋友,又有打籃球的朋友,很快就被別人給拉走了,光是那個最有名的雲霄飛車他就坐了三遍,坐到再也感覺不到刺激。
那天晚上的自由活動時間,陳奕然打了通內線電話給飯店的服務人員。他媽媽替他張羅了好這兩天練琴的地點,聽說這間飯店裡有可以練琴的地方。
服務人員帶他搭著電梯下樓,來到大廳,大廳亮晃晃的水晶燈下,有一架嶄新的平台鋼琴。
陳奕然看傻了眼。他穿著學校的運動服,穿著夾腳拖,手上抱著琴譜,上頭還夾著一支鉛筆,根本就沒想到要在這種地方公開演出。
那位服務人員看出他的退縮,立刻附上微笑,「聽說你是鋼琴比賽冠軍,彈什麼都可以,請你盡情練習吧。你們彈鋼琴的人不是練習都聽不出來像是在練習嗎?沒問題的。」
「不,可是……」可是他最近在練習的是首協奏曲,沒有樂團或是雙鋼琴,聽起來並不完整。況且,他總不能在這種地方真的重複彈奏幾個小節,反覆雕琢那些細節吧?還是要像他哥一樣端起架子來不彈?可是他也算不上是什麼專業的演奏家。
服務人員拍拍他的肩,按著他在琴椅上坐下。開始有人好奇地駐足圍觀。
陳奕然望著眼前的琴鍵,腦中一片空白。反正他只是要維持手感而已,要練什麼好呢?什麼樣的曲子適合這樣的場合呢?在這個深夜的飯店大廳裡。
他深吸口氣,抬起手,柔美的音色從右手鋪展開來,在高音處迴旋,接著漸強,輕輕飄盪之後再緩緩落下,如此一再反覆,不疾不徐而優雅地向前推進。帶著一點令人懷念的旋律,在風中翩翩起舞。
飯店大廳的回音有點太多,要少踩一點踏板,讓音符之間稍微多一點空間呼吸,才能表達得更清晰。他很久沒有彈蕭邦的《夜曲》,彈起來其實有點抖,不過速度不快,有點時間可以讓身體和耳朵回憶起來。
隨著曲子行進,大廳的氣氛慢慢從喧鬧沈澱下來,即使路過的人也都會不自覺放輕腳步。他每彈完一首就會得到一些掌聲,掌聲一次比一次更加響亮。當他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鋼琴邊已經圍了一圈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琴上多了一個塑膠飲料杯,有零錢扔在裡頭。
有個帶著酒氣的大叔走上前來,敲敲琴板,手上晃著一張紅色的百元鈔票,「可以點歌嗎?」
陳奕然剛想開口拒絕,卻被人拍拍肩膀。
吳昊宇的笑臉迎上前,收下那張鈔票,順手塞進飲料杯裡,「要點什麼歌呢?」
那個大叔點了一首有點年代的老歌,陳奕然毫無頭緒。
「哦,這首我在我媽車上聽過。」吳昊宇搓搓手,伸了個懶腰,在琴邊坐下,把陳奕然擠到一邊去。他開始彈起主旋律,加上左手的簡單伴奏,旋律很簡單。他在間奏的部分上移八度,變得晶瑩透亮起來,在副歌開始的部分又回到了鍵盤中央。反覆的時候在伴奏當中加了一點跳音,變得更加活潑。
聽見熟悉的旋律,現場的氣氛都不一樣了。原本一臉嚴肅地欣賞,捎上了一點笑容,輕輕拍打節奏,甚至跟著一起哼起歌來。最後一次反覆,吳昊宇把左手的伴奏多跨一個八度,音域更廣,聽起來更加宏偉,接著又回到主旋律,放慢速度,結束在低音的兩個和弦。
這次響起的掌聲比任何一次都要響亮。這種感動跟聽到陳奕然彈的古典樂不同,因為是他們熟悉的音樂,那當中還包含著他們對過去回憶的感動,也更能聽出吳昊宇改編的不同。
看著吳昊宇開心彈琴的背影,陳奕然覺得有點羨慕。
有人點了一首最近很出名的流行歌。前奏帶著點抒情,在進入主歌的地方,陳奕然終於忍不住手癢,擠上前去在右手高音處加入單手的主旋律。吳昊宇露出他的小虎牙笑了一下,跟著挪動屁股讓出位子。陳奕然只是照著樂理在主旋律外加上簡單伴奏,但是吳昊宇卻好像不管怎麼樣都能接招似的,有時候用兩隻手彈伴奏,有時候在副歌的高潮處補上低八度的主旋律,又在伴奏處改成帶著斷點的爵士節奏,陳奕然只能跟著在原本的旋律上加上帶點爵士風格的不和諧裝飾音。
每次聽吳昊宇彈即興,陳奕然都在在感受到自己對即興的理解不足和先天才能的限制,同時又忍不住被他享受在其中的樣子給深深吸引,不可自拔。進入尾奏,他們對看一眼,很有默契地一起放慢了速度,吳昊宇伸手跨過他,在最高音的地方補上幾個裝飾音,最後留下左手的主音。陳奕然放開手,聽著吳昊宇慢慢放開踏板,讓尾音消失在大廳的回聲當中。
這一次,他們得到了比之前幾次都還要更加熱烈的掌聲。
再接下來,圍觀的音樂班群眾可全都忍不住了,開始接受各式各樣的點歌要求。吳昊宇跑前跑後地在高音和低音處搗蛋,又時不時加入合奏。其他人也會等在鋼琴旁邊,在間奏時加入,在進入副歌的時候又換一個人彈,接著又會有人隨性加入,變成四手聯彈。最熱鬧的時候,四個人並肩擠在鍵盤上。就算聽不出來他們彈的是好是壞,光看他們玩得那麼開心的樣子也會忍不住笑。
吳昊宇不知道什麼時候把那個零錢罐從鋼琴上拿下來,從人群當中擠出來,站在陳奕然旁邊不懷好意地笑著,「我第一次靠鋼琴賺到這麼多錢。」
那個杯子裡裝著幾張百元鈔和幾個硬幣。吳昊宇往杯子裡掏了掏,把一個硬幣放在他手中。
他笑著說:「分紅。」
陳奕然看著手中的硬幣有些發愣。什麼?點一首歌一百元,他彈了一個小時的《夜曲》就只值五十塊錢?比基本工資還低?
吳昊宇抱著杯子就想走,被陳奕然揪著領子給拖回來。陳奕然把手裡的琴譜塞進他懷裡,吳昊宇臉就跟著垮下來,幾秒前還笑得像是全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樣的人轉眼消失無蹤。
「明天晚上之前把伴奏譜給練起來。」陳奕然說。
「可是我……」
「沒有耳機是不是?」陳奕然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捲得整整齊齊的耳機,一起塞進他手裡,「雙鋼琴版本的錄音我已經傳給你了,反正你不是都靠耳朵練琴嗎?」
吳昊宇拖著腳步走回房間的背影,看起來有些淒涼。
在畢業旅行的路上,吳昊宇一個人蜷縮在遊覽車的座位上,悲慘地邊聽著陳奕然給他的耳機邊讀譜,把困難的樂段挑出來,在紙上幻想著要怎麼克服。他的音樂班同學們只能充滿同情地跟他說聲保重。
有些協奏曲的鋼琴伴奏譜因為是由樂團改編而成,難度跟鋼琴主奏不相上下,不過幸虧這首的鋼琴伴奏並不是難得太誇張,只是有幾段和主奏相互呼應的地方彈奏的是相同的旋律,就那幾段比較困難一點。
那天晚上,他們入住新的旅館,晚餐時間陳奕然特地跟別人換位子,坐到吳昊宇旁邊盯著他吃飯,看得他渾身不自在。一吃飽飯,才剛想跑就被陳奕然給抓住,押著帶到老師面前。
「老師,我最近在練協奏曲,需要一個鋼琴伴奏。」
「就他?」楊老師上下掃了一眼這個有氣無力的少年,滿臉的不信任,「要不然我跟你去吧?」
「他練過了,沒問題的。」陳奕然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表示強烈的信任和推薦。
吳昊宇被拍得踉蹌一步,絕望地跟著隨便點點頭。
「好吧,你們晚上九點前要回來,不要讓我出去抓人。」楊老師戳戳吳昊宇的腦袋,他根本無力反抗,只能被戳到一邊去。
他今天晚上本來想打電動打到通宵的,怎麼會想到出來畢業旅行還連續兩天都要彈琴?
吳昊宇欲哭無淚,卻又找不到人訴苦,在他身旁的人還氣勢騰騰地要押著他去練琴。他還能怎麼辦?1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YsF64E3F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