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然在《德州鋼琴大賽》的決賽入圍名單上看見了自己的名字,還在震驚當中回不過神來,就先接到了他哥的電話。
陳奕韋在電話那頭整整大笑了一分鐘,好不容易笑了個夠,才終於開口:「陳奕然,你為什麼要這麼想不開?」
陳奕韋最清楚參加國際比賽壓力有多大,接下來的路會有多辛苦,而這條路的盡頭,是職業演奏家。曾經那麼篤定說不要當鋼琴家的弟弟,如今也在這條路上追上來了。
陳奕然說起和教授的約定,說他必須要去參加這個比賽,才能拿到雙學位畢業。
聽到他這麼一說,陳奕韋卻難得端起哥哥的架子對他說教:「陳奕然,那個教授是你的恩師,你要好好謝謝你的老師。明明有很多比你更值得栽培的學生啊,而且你還那副死樣子。除了我之外,不是每個人都願意這樣拉你一把的。你要是還抱著這樣半吊子的心態去比賽,那就太失禮了,對你的對手而言也是。」
陳奕然認真地點點頭。
「不過我看你應該下一輪就會被刷下來了吧。」陳奕韋那張狂的口氣依然一點都沒變,「那就沒差啦。」
陳奕然聽完直接把電話掛斷,二話不說地坐回鋼琴前開始練琴。
試演的七十人當中最後選出二十四人進入決賽。決賽總共有三輪,每次都會刷掉一半的人,直到剩下最後三名優勝者。前三名會得到三年的經紀合約,並且進行世界巡演。舞台都已經為獲勝者準備好了。
陳奕然上網看了決賽名單,幾個他在試演時很喜歡的鋼琴家也都在上頭。繼續細讀每個人的背景,他覺得自己很像是走錯了地方。
每一個參賽者都是像他哥那樣的角色。世界頂尖的音樂學院出身,從小就在各大國際比賽上征戰,有無數次和各國知名交響樂團合作演出協奏曲的經驗,還在世界各地的演奏廳辦過獨奏巡迴演出,每個人都是職業的演奏家。他們不是在這裡尋找出道機會,而是透過這個比賽在爭取更高的能見度和更好的經紀合約而已。反觀自己只有國內比賽的經驗,協奏曲的經驗也只有高中那麼一次,連幫他哥伴奏的經歷都硬湊上去了。就連夢想那一欄,他寫的都是「科學家和鋼琴家」,而不是其他人寫的「職業鋼琴家」。「鋼琴家」那幾個字還是他先寫上「科學家」之後看了看報名表,覺得哪裡不太對才補上去的。
在那眾星雲集的決賽名單當中,自己顯得格格不入。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入選的,評審們又希望從他身上看見什麼。
他猶豫了一會才打了通電話給吳昊宇。因為不是他們平常通話的時間,手機響了比平常更久才被接起來。
吳昊宇有些慌張地問:「怎麼了嗎?」
「你要不要來美國看我比賽?」
吳昊宇花了點時間才反應過來,「你進決賽了?那不是很厲害嗎?」
「我覺得我大概撐不過第一輪。」陳奕然在電話那頭輕鬆地笑著說。
「好啊,我去。」吳昊宇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陳奕然說了個日期,「這個時間你可以嗎?機票我來買。」
「不用啦,我自己買就好了。」
「可是是我邀請你的。」
吳昊宇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可是是我要飛啊?」
「是我想見你啊。」陳奕然說。
吳昊宇漲紅著臉說:「可是我也想你啊。」
他們拉拉扯扯了老半天,最後決定一人各出一半的機票錢,肉麻兮兮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主辦單位雖然會全額補助參賽者所有的花費,但是並不包含同行者。陳奕然家裡雖然讓他住校外的宿舍,還給他買車,讓他在國外過著優渥的生活,但是卻把他的零用錢掐得很緊。要是有什麼額外開銷還要寫預算書才能請款,以防他在家裡管不到的地方去做壞事。要不是有那兩場巡迴演出的微薄收入,他還真沒有勇氣開口邀請吳昊宇。
在這個比賽中曾經進入過決賽的台灣人寥寥無幾,台灣的媒體也捕捉到這件事情,透過陳奕韋找上了陳奕然,希望他接受採訪,結果通通都被陳奕然給拒絕了。直到其中一間媒體威脅他,要是他不接受採訪,他們就只能照他哥說的寫了。他這才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他完全不敢想像在他哥口中的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說不定連小時候的照片都會被賣掉。
記者們透過視訊採訪,問他身為陳奕韋的弟弟有什麼想法?從小一直看著哥哥的背影長大是什麼感覺?兄弟感情怎麼樣?是不是受到了哥哥的鼓舞才決定參加比賽?他的父母從小是怎麼培養他的?為什麼不去唸音樂學院而選擇了綜合大學?為什麼沒有唸音樂班?是覺得台灣的音樂班訓練不夠好嗎?平常是如何兼顧課業和練琴的?對於這次比賽有什麼期許?
陳奕然氣若游絲地回答著,他就是不想面對這些問題才推掉採訪的。他很不喜歡這樣一邊評估著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一邊小心翼翼地回答出別人所期待的答案。結果還是逃不掉。
最後記者問:「鋼琴對你來說是什麼?」
陳奕然的腦海中閃過無數個畫面,那些痛苦的、悲傷的,還有快樂的。他的人生好像已經跟音樂緊緊綁在一起。他曾經以為這是一種詛咒,一條他出生起就在眼前被鋪好的道路,在他有所選擇之前,就先被剝奪了其他的可能性。他無曾數次逃離,最終卻又回到這條路上。可是每次回來的時候,他都會多帶著些什麼放進他的琴聲裡。也許是一些新的知識,也許是一些更深刻的情感,也許是一段戀情。那讓他的原本陰鬱晦澀的琴聲變得更加多彩、更加細緻,又更加明朗。
「是人生的一部份。」他堅定地回答道。
陳媽媽看見報導之後才打電話過來,唸了他一陣,說他老是不打電話回家,出了這麼大的事也不說一聲,最後才說:「你好好加油,不要輸給你哥哥。」
陳奕然把手機放下,看著漆黑螢幕中的倒影,輕輕嘆了口氣。就算是家人,也無法理解彼此。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也放棄讓父母理解自己了。也許這樣的距離對彼此都好。
陳奕然完全沒被外界注目的眼光所干擾,轉身又投入練琴去了。他理工科的朋友們根本沒幾個人知道這個比賽,不管是輸是贏,這個世界都還是會照常運轉。
吳昊宇有了幾個月之後的約定,就算陳奕然練琴練得晚了一點才回撥電話,他也不再感到焦躁。他知道陳奕然在為了自己的目標努力,而自己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這比什麼都還要令他安心的了。
他知道,陳奕然還是那個陳奕然,是什麼都想抓在手裡的,那個貪心的陳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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