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比賽的A組人數並不多，只有十幾個人。沒有初選，任何人只要報名就能參加。除了一到三名之外，每個人都會得到一個分數和評語，就算得不了名，他們也可以用分數真正一較高下。雖然只是一個獎勵性質的比賽，評審的專業度一點都不含糊，對於學生而言是個不錯的鍛鍊機會。
吳昊宇剛踏進會場，關於陳奕然的耳語便傳進耳裡。
「欸，陳奕然有來參加比這個比賽欸。」前排一個女生拿著秩序冊，指著上頭的名字說道。
「他為什麼會來？他不是只會參加協會的比賽嗎？」
「他是不是又要把第一名拿走了？」
「我們也太衰了吧。」
「至少還可以努力看看第二名和第三名啊。」那個女生樂觀地說道。
「哦，不過他還沒出現耶，說不定不會來了。」
「那我們就有機會了。」
這聽在吳昊宇耳裡很不是滋味。他分不太清楚是因為自己完全沒被別人看在眼裡而生氣，還是因為陳奕然這麼被人忌憚而感到驕傲。他多麽希望陳奕然立刻出現在這裡，給那些人好看，打敗他的時候才顯得更正大光明。
每個人的表演時間都只有四分鐘，大家無所不用其極地選擇一開頭就炫技的曲子，用各種華美的樂章相互拼搏。也有人選擇陳奕然在之前比賽中彈過的曲子，但在吳昊宇聽起就是差了那麼一截。
吳昊宇很快就被叫到名字，迎向舞台。這大概是他這輩子最認真練習的一次了，他對自己很有自信。
他專注地看著琴鍵，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在琴鍵上，確認起始點正確。用比一般演奏更快的速度彈起了《華德斯坦》。這麼快的速度聽起來很緊湊，張力也很強。他完全不怕彈錯似地在鍵盤上飛奔。他把強音做得很強，在漸弱當中變得更有戲劇性，一下子從高張的情緒當中又瞬間縮回去，富有動感。他把高音的跑動做得很靈敏、清澈、優雅，和第一段的緊湊形成了對比。第二段的歌唱式旋律，因為速度很快，少了一點莊嚴神聖的感覺，反倒充滿活力。
陳奕然曾經笑他彈的鋼琴完全不像他自己，而這就是他思考過後的答案。
比較尷尬的是，因為吳昊宇彈的速度太快，以致於結束的時候還沒鈴響，而他並沒有準備這之後的小節。只能憑著稀薄的記憶，依照他印象中的音型隨便做了個連接橋段，緊接著回到主題。他背後冷汗直流，幸好在他出錯前，宣告結束的鈴聲就響了起來。他第一次覺得這個鈴聲如此悅耳。
吳昊宇好不容易回到座位上，拿起手機，有一通來自陳奕然的未接來電。他想都沒想就衝了出去回撥那通電話。
外頭的雨，正好淅淅瀝瀝下了起來。
電話一接通，吳昊宇就是一陣狂罵：「陳奕然！你搞屁啊！今天比賽你為什麼不來？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贏不了我啊？你就算要認輸，也要先比了再說啊。你知不知道什麼是運動家精神啊？」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陣，一位女性的聲音從話筒那端傳來，聲音聽起來有幾分淡漠，「你是然然的朋友嗎？他現在在醫院。」
「什麼？」吳昊宇大喊。很快問清是哪間醫院，回座位上收拾好東西就直奔醫院。
陳媽媽說，陳奕然今天早上出門前暈倒了，還撞到了頭，大概是這陣子太累了。醫生說沒有大礙，吊個點滴，睡個覺就好了。
看著陳奕然一臉毫無血色的樣子躺在急診室病床上，吳昊宇的眼淚一下子啪嗒掉了下來。黑眼圈圈深深烙在他眼下，看起來瘦了很多，額角腫起一個大包。他怎麼就沒注意到陳奕然這陣子都累得一副隨時要倒下的樣子呢？
他知道，明明是自己不夠努力，卻還任性地要陳奕然跟他再比一場。陳奕然完全沒必要陪他參加這場比賽，但是因為陳奕然很溫柔，所以他說了好。
他都忘了，雖然陳奕然總是看起來一副游刃有餘的樣子，可是他也會累，也會痛苦，也會感到壓力。陳奕然不是超人，但是因為他太完美了，大家都以為他可以成為超人，輕鬆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他不是天才，他只是比別人稍微聰明一點，又比別人努力一百倍而已。
還有，能讓陳奕然怕成這樣，自己是不是其實滿厲害的？
淚水一點一點落在陳奕然身上，他一臉倦容地睜開眼睛，一看到涕淚縱橫的吳昊宇就噗嗤笑了出來。
「你幹嘛啊？」陳奕然有氣無力地說：「我又沒事。」
「你把你自己搞成這樣說沒事？」吳昊宇狼狽地雙手並用地抹去眼淚，「你為什麼要這麼拼命啊？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就這麼怕輸啊？」
「啊……」陳奕然稍微想了一下，「大概是吧。之前我都沒想過輸啊贏的，但是這次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不想輸給你。」
「所以我應該感到榮幸嗎？」吳昊宇說著吸了口鼻涕。
陳奕然支起身子，從床頭邊的抽屜裡抽出幾張衛生紙遞給他，帶著笑意說：「什麼榮幸不榮幸的，我們都還不知道誰輸誰贏呢。」
吳昊宇用力擤擤鼻涕，接著破涕為笑，「等你好起來，我去請楊老師當評審，我們再比一次。」
陳奕然笑著說：「好啊。」
等陳奕然康復之後，他們倆找了一天放學後的時間，在學校的琴房裡用手機分別錄下自己的演奏。吳昊宇拿著手機，久違地再次出現在音樂班老師的辦公室裡。
「哦，吳昊宇你來啦。這是你上次《杜鵑盃》的獎狀和獎盃。」楊老師一手拿著吃到一半的三明治，隨意伸出手把獎盃往桌邊推了推。
「什麼？我有得獎？」吳昊宇深感意外。他以為那個失誤就足以讓他被扣分扣到完了。
「哦，對啊。你是第二名，第一名從缺。你是很常翹比賽沒錯，但沒想到這次連頒獎典禮都要翹。」楊老師說著就把視線轉回螢幕上，彷彿得獎是件再平凡不過的小事。她太了解這個學生了，如果誇了他，他馬上就會飛到天上去。
吳昊宇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但是馬上就想到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老師，我這邊有兩個《華德斯坦》的錄音，可以幫我聽聽看哪個比較好嗎？」他嚴肅地問道。
楊老師斜睨了他一眼，她都不知道這個不羈的孩子講話還能這麼謙遜有禮。
她嚥下最後一口吐司，抬起頭來越過眼前的書架，向坐在辦公桌另一側還在念音樂系的實習老師說：「欸，妳來聽聽看這兩段錄音，看看哪個比較好。」
「可是我……」
「妳不是主修鋼琴的嗎？看妳覺得怎麼樣，老實說就好。」
實習老師接過吳昊宇的手機，接上藍芽喇叭播了出來。老師們都裝作不在意似地繼續忙著手上的工作，但是耳朵卻豎了起來。
明明在比賽現場曾經彈給更多人聽，但像現在這樣在辦公室裡放出來，卻反倒覺得很不好意思。
第一段錄音只有四分多鐘，是吳昊宇那天在比賽時彈的快速版，他偷偷把後面沒練完的幾個小節也補上了，終於湊滿四分整。
第二段錄音則長達十分多鐘，是個完整版。這個版本速度正常，一開始鋼琴的音量被壓得很小，所以當後面主題展開的時候就有了更大的發展空間，和強音的對比也顯得更加強烈，漸強漸弱也能做得更有彈性，表情也更加豐富。聽得出來快速音群處理得很仔細。
在反覆的時候，演奏者似乎做了一些改變，高音的部分聽起來稍微壓抑一點，而不只有清亮，讓高音和低音之間的衝突更具戲劇性。後面的樂句則變得比第一次更加圓滑。他把左手的十六分音符表現得隱隱之中帶著張力，但是又精準地控制著音量而不致於和主旋律互搶風采。因為速度沒有那麼快，有更多餘裕做各種聲音表情。有激昂的情感，也有優美、歡樂和充滿躍動感的樂段。整體來說，變化更豐富一點，對於曲子的詮釋掌握也更好一點。有些不明顯的失誤都被演奏者巧妙地帶過，聽起來是名很有經驗的演奏者。
實習老師有些為難地開口：「這我不知道怎麼比。」
「什麼？」吳昊宇拔高了音量。
「光是完成度就不同，不能比吧。」實習老師繼續說下去：「第一段錄音很有趣，彈得這麼快卻能不出錯很厲害，但是沒有彈完整首曲子，有點可惜。要說層次和變化性，還有曲子的完成度，都是第二段錄音更好。這兩個人的琴齡本來就有差距吧？」
吳昊宇剛要爆炸，就被楊老師給按住肩膀。
「吳昊宇，是你輸了沒錯。」楊老師語重心長地說。
吳昊宇憋了老半天才從牙縫裡蹦出一句，「你怎麼知道哪個是我彈的？」
「你也不想想你是誰教出來的？」楊老師給了他一個同情的眼神，「你跟陳奕然是同時開始練這首曲子的吧？」
「你怎麼知道？」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幹嘛啊？比賽的秩序冊寄到我這了。同一場比賽，同一首曲子，還同一間學校的。」楊老師沈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吳昊宇，你真的不夠努力。」
後來陳奕然問起他們比賽的結果，被吳昊宇一陣「好啦好啦，你彈得很好啦，很厲害啦。了不起啊？」給敷衍過去。
陳奕然看他那不坦率的樣子，笑著搓搓他的雙頰，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臉頰瞬間紅了起來。對他而言，這是比什麼都還要耀眼奪目的獎盃。
這樣想想，吳昊宇開始把古典鋼琴當作一回事，好像也是這之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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