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吳昊宇的比賽氣勢和運勢似乎迎來了他人生的巔峰。兩週後，他靠著一首普羅高菲夫的《第一號鋼琴奏鳴曲》拿下《高中生鋼琴比賽》分區初賽冠軍，挺進全國決賽。這是個音樂班每個主修鋼琴的人都要參加的比賽，看他這個老是翹課的混仙以黑馬之姿出線，連蘇巧巧看他的眼神都有點不一樣了。
吳昊宇終於明白為什麼陳奕然總是一副看起來累到馬上就要倒下的樣子。隔年一月初是全國決賽，一月底有術科考試和學測，三月有有各個大學的音樂系獨立招生考試。大多人都會選擇在高二之前參加《高中生鋼琴比賽》，這樣高三就可以專心準備考試，可是他前兩年初賽就被刷下來，他也沒想到今年竟然會贏，而且還進了決賽。
看著陳奕然那副輕鬆寫意地在唸學測當備胎的樣子，吳昊宇就覺得有股氣堵在胸口無處發洩，只要看到陳奕然在校門口等他，他就會立刻掉頭從後門翻牆出去。
張老師看陳奕然一副遊手好閒的樣子，也有些看不下去。有天下課之後，他把陳奕然叫住。
「奕然，你明年就要出國了，不如在出國前辦場獨奏會吧。」
「可是明年四月才會放榜，我也不確定是不是真的能考得上，也許還要繼續準備指考也不一定。」最近唸書和練琴都沒什麼壓力，陳奕然有點安逸過頭，努力想讓這樣的生活持續得更久一點。
「我不是很清楚美國的考試制度，不過我知道你一定考得上的。」張老師推了一下眼鏡，「你去找個明年六月左右的場地吧，還要印節目單和海報，你可以自己決定曲目。」
本來還不太情願的陳奕然眼睛一下子就亮起來，「真的嗎？」
張老師微笑著點點頭，看他愉快地轉身離去的背影，覺得自己真是做了個正確的決定。
可是下週陳奕然拿來的節目單，卻讓他覺得很頭疼。那上頭有卡通的插曲、爵士、流行樂、老歌，就是沒有一首古典的曲子。看著他那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自己，又有些不忍心全盤拒絕他。
「不然這樣吧，上半場演古典的曲目，下半場演你想彈的。」
陳奕然的眼神中有止不住的失落。他考慮了整整一個禮拜，思考著該怎麼安排才會讓觀眾開心。他記得吳昊宇那天在飯店大廳的演奏，大家明明比較喜歡自己熟悉的曲子。
又隔了一週，這次陳奕然拿來的節目單，上半場看起來都很正常，下半場卻列了一堆雙鋼琴的曲目。張老師這才發現，平常看起來這麼乖巧的孩子，任性起來也很麻煩。
「奕然，其實是這樣的。我跟協會那邊的人提起你要辦畢業演奏會的事，主辦人說，讓他們掛名贊助的話，可以讓你在兩廳院的小廳演出，不過必須是你個人的獨奏會。」
陳奕然緊咬著牙根，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字：「我不要。」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反抗老師。很多人將在國家級的場地演出視作演奏生涯的里程碑，可是他不要，他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被其他人的價值觀所束縛。就像吳昊宇那樣。
「你找好跟你一起演出雙鋼琴的人了嗎？」張老師問。
「還沒有，不過我會說服他的。」
「哦，是你的朋友嗎？」
陳奕然點點頭。
張老師靜下來思考片刻。高中生涯的最後想跟朋友好好玩一次，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這孩子一直都很聽話，好像還是第一次看他堅持這麼想做一件事情。在更大的舞台表演，也許是很多人這輩子的夢想，但是他不能為其他人決定他的夢想，即使是他的學生也不行。
「好吧，協會那邊我會幫忙推掉的。」張老師說。
陳奕然高興得幾乎要歡呼起來，但是太不習慣這麼做，於是梗在喉頭發出一聲奇怪的聲響。陳奕然不打算馬上跟吳昊宇說這件事，他也知道吳昊宇現在忙得不可開交，於是他一個人默默開始準備前半場的獨奏。
那年的全國賽辦在外縣市，陳奕然就沒去聽吳昊宇的決賽。他後來才聽楊老師說，吳昊宇彈得亂七八糟。
這首普羅高菲夫的《第一號鋼琴奏鳴曲》是他在十八歲時完成的作品，跟現在他們的年紀相去不遠。陳奕然還以為，普羅高菲夫那不照牌理出牌的風格會很適合吳昊宇。
他看了楊老師錄下來的影片。其實他的演奏沒有一個錯音，節奏也正確，但就是被他彈得帶著一點特殊的韻律。他把強拍表現得格外明顯，在下個半拍又突然減弱，又在奇怪的地方留下頓點，在第一主題力道比較強勁的地方都帶著一點爵士的味道。比較舒緩的樂段，又恢復到原本古典的詮釋方式。樂曲中有很多漸慢之後再回到原本節奏的部份，有些地方在樂譜上還標注「漸慢很多」，每一次都被他表現得很誇張，聽起來有點忽快忽慢。本該是延音的和弦，卻反倒被他處理得很乾淨果決。陳奕然喜歡他在圓滑的樂段和強力的樂段之間鮮明的對比，還有結合爵士和古典也很有趣。
吳昊宇在彈最後幾個高低音之間來回的和弦之後，手從鍵盤上彈跳起來，露出那個熟悉的笑容，那是他對自己演奏很滿意的時候才會露出的笑容，但是那通常表示不太妙。觀眾們對於這精彩的演出報以熱烈的掌聲，還有人歡呼。
陳奕然看得不住微笑，他想：這麼重要的比賽還這麼亂來。
楊老師看著他微笑著的側臉，嘆了口氣，「我還想要你去說他兩句呢。陳奕然，你別把他給寵壞了。」
在《全國大賽》當中落敗，吳昊宇深受打擊，他是真心覺得自己這樣的演奏很好，其實陳奕然也覺得很有趣。過於強烈的個人風格，遊走在大膽詮釋與改編之間的微妙界線，就算評審要表達支持，大概也會有些為難。他知道要是這時候誇了吳昊宇，接下來的考試他大概都會興致勃勃地這麼玩，那就完蛋了。
考試前的晚上，他們分別之前，陳奕然抓住吳昊宇的手，說：「術科考試還是別太亂來了。」
吳昊宇想了一下，格外嚴肅地點點頭。
一直到三月吳昊宇考完獨立招生考試，陳奕然才再次出現在他面前，這次還抱著一疊琴譜。吳昊宇才剛開始要好好享受考完試的自由人生，一看見陳奕然這個陣勢堵在他眼前，轉身拔腿就跑。1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ZS55yJgZJ
陳奕然沒有白費力氣去抓人，只是把歌單傳給他，留了一句：「跟我一起彈雙鋼琴吧。」
隔天吳昊宇就乖乖出現在他面前，說：「拉赫曼尼諾夫那首絕對不行。」
陳奕然露出計謀得逞的笑容。1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4l4NwK6KV
這次的雙鋼琴選曲，他選的都是耳熟能詳的曲子，他知道吳昊宇一定會喜歡。他給吳昊宇的曲目表當中間還摻雜幾首難度很高的曲子，這樣吳昊宇就會覺得其他曲子相較之下沒那麼難以駕馭。一切都在他的計算之中。
終於定下演出成員，陳奕然立刻如火如荼地開始找場地。在學校的場地演出雖然方便，但總要看音樂班的臉色。他掏出過去幾年存下來的紅包錢，訂下學校附近的私人演奏廳，是個一百多人的場地，也有提供雙鋼琴，不用再另外借。他們討論了一陣，打算收個五十塊門票錢，稍微補貼一點場地費。1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s9dz62ONX
最後就只剩下傳單和海報了。
「我知道有個人可以幫忙。」吳昊宇說。
過了幾天，他們兩個和蘇巧巧就出現在學校的演奏廳裡。蘇巧巧說，要製作海報的素材，需要他們兩個人的照片。
他們尷尬地站在舞台上，手怎麼擺都覺得很奇怪，表情也很僵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本想讓他們乾脆彈琴算了，那樣最自然，但是怎麼拍都沒辦法讓兩個人同時入鏡。
最後蘇巧巧讓陳奕然靠在琴邊，讓吳昊宇盤腿坐在鋼琴的琴身前。
他們兩個渾身不自在地看向鏡頭，蘇巧巧要他們對看一眼。
視線對上的瞬間，他們同時綻放出無比溫柔的笑容，喜歡的感情在他們眼神中流淌，眼看就要滿溢而出。
她的手指連按幾下，把他們最青春燦爛的樣子給照了下來。
透過手機的鏡頭，蘇巧巧突然懂了。她曾經喜歡過陳奕然謙恭有禮又才華洋溢的樣子。她總是能在人群中輕易地找到他，光是聽見他的聲音就會一陣心跳加速。每次對到眼，就要努力深呼吸才能克制住話語中過多的興奮和羞赧。她暗戀了整整一年才鼓起勇氣告白，可是他說他已經有了喜歡的人。現在她才終於懂了。
他們看著彼此的眼神，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們眼中只有彼此。
她放下手機，把手機給塞進裙子的口袋裡，轉身拾著台階往上走。
「欸，蘇巧巧，這樣就好了嗎？」吳昊宇跳起身來，想追上前去。
蘇巧巧只是背對著他們揮了揮手，「我來幫你們印海報跟傳單吧。」
陳奕然抓住吳昊宇的手，說了一聲：「謝謝。」
那聲音在舞台上聽起來那麼清脆乾淨，又很誠摯。蘇巧巧偷偷抹去眼角的淚水，往演奏廳外飛奔而去。
蘇巧巧做的海報很精緻。在舞台的中央，他們在鋼琴旁或坐或站，穿著制服相視而笑。照片的四周被打上暗影，金色的明體錯落有致地寫著《陳奕然鋼琴獨奏會暨吳昊宇雙鋼琴演奏會》。他們兩個人的名字被寫在一起，吳昊宇不管看幾遍都覺得很滿意。
他們的傳單被發到每間教室去，穿堂上佈告欄的角落裡，也有他們的身影。貼到教官發了公告說不要亂貼傳單。
吳昊宇有種預感，這次演出一定會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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