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便替他哥拉上毯子，關上燈。自己鑽進棉被裡睡了。
吳昊宇在當兵，陳奕然自己也有自己必須要去做的事情。這個暑假，他拖了幾個月都沒有把選系申請書給交出去，系辦對他下達最後通牒，要是他再不選系，就要直接照他現在修的學分指派一個主修給他。系上的指導員和他約了台灣半夜的時間在線上好好聊聊這件事。
一名看起來很有氣質的棕髮女性穿著合身的襯衫出現在螢幕上，背後是他們系辦帶著棕色原木風格的裝潢。自從陳奕然上次從辦公室逃跑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她。
「你在台灣過得好嗎？」薇薇安依然帶著有禮貌的微笑問道：「見到你想見的人了嗎？」
「都滿好的，謝謝。」想起他回台灣要見的人，笑意又更深了一點。
他們閒聊一陣，聊聊彼此的暑假生活。陳奕然說起他在樂器行打工時發生的趣事，見到了形形色色的客人，又輕描淡寫地說還被他哥哥逼去當伴奏。
薇薇安一直微笑聽著。
兩個月前曾經那麼迷惘的孩子，也像現在這樣坐在她面前，不過那時他一直低著頭不發一語，都不知道原來他正面長得是這個樣子。
她曾經問過他：『什麼都別想，問問你的心。你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呢？』
那時，眼前這孩子的眼神突然亮起來，整個人都像是在發光一樣。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拿起書包飛奔而去，不忘回頭大喊：『我要回台灣！現在就要回去！』
兩個月之後，這孩子變得有精神多了。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他說的事情總是和音樂有關，眼睛在閃閃發光。
她想：這孩子應該已經有答案了吧。
於是她問：「你那邊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就直奔主題吧。這兩個月來你考慮得怎麼樣？想好要選哪個系當主修了嗎？」
「我想主修數學系，輔修物理。」陳奕然說得肯定。他聽見在螢幕外好像有什麼東西掉落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從外頭傳來的。
薇薇安有些意外，往鏡頭外看了一眼，又拿起陳奕然的成績單，來來回回掃了幾眼，「照你現在修的學分看起來，主修音樂系或物理系是能最快畢業的。你修的數學學分有點少，還有幾門必修課沒有修，可能需要多讀一年才能畢業。我可以問你為什麼要選這兩個系嗎？」
「我覺得數學和物理可以客觀地描述音樂，很有趣。」
薇薇安沈默著，等他繼續說得更仔細一點。
剛去美國的時候，陳奕然不太習慣表達自己的想法，因為從來都沒有人問過他的想法。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慢慢學會侃侃而談，把自己的想法或是感受轉達成話語，用有條理的方式讓對方可以理解。
他繼續說下去：「音樂本來被認為是一種很主觀的事情，但其實不是這樣的。有大多數人覺得好聽的音樂，也有大多數人都覺得不好聽的音樂。好聽的音樂，可能是因為大小聲的對比在適當的時機出現。和諧的音樂，不過只是音波週期相互重合。樂曲也不過只是一串有限數字的排列組合罷了。數學和物理可以用來描述這件事情，我覺得很有趣。」
陳奕然說的這番話，在學古典音樂的人耳中聽起來幾乎可以說是離經叛道。他從小就被教育，音樂是感性的。老師也喜歡用一些模稜兩可的詞下指示，像是：更溫柔一點、更清脆一點、更掙扎一點、更紫色一點。但其實多半可以用更客觀的方式表達。像是：小聲兩分貝、觸鍵減少零點二秒。只是那些差異對於人類很難精確地掌握，才需要那些模糊的想像，但是在電腦上就能做到。所以理論上，電腦應該能演奏出比人類更「好」的音樂，然而那又不是絕對的。陳奕然覺得這之間微妙的差異很有意思。他還不是很確定這樣的興趣要怎麼轉換成可以賺錢的工作，但是這是他現在想做的事情。
他大一在修必修的程式設計課的時候，他想起吳昊宇以前曾經把數學考卷的答案轉換成音符背下來。於是他做了一個小工具，把數字輸入物理公式，再把計算過程轉換成音符，加上一點開源的編曲程式，他忘不了那時候聽見宇宙的聲音時的感動。也是那時候開始，他選了大量數學和物理相關的課；又在他恩師的威逼利誘之下，選修不少音樂系的必修課；再加上為了不輸給吳昊宇，他還修了一些即興和編曲的課。
這次回台灣，和他哥哥一起巡演兩場之後，他更清楚演奏家那樣居無定所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他也並不是特別追求觀眾的掌聲，或是站在舞台上演出的快感。他還是很喜歡音樂，不過他只是單純喜歡音樂所帶來的快樂。
薇薇安耐心地聽他說完，才接著說：「我知道了，謝謝你跟我分享這些。那你喜歡應用呢？還是純粹分析呢？如果喜歡用電腦編曲、作曲或是對音響效果感興趣的話，我會推薦音樂科技系。如果喜歡的是用數學和物理分析音樂的話，我可以幫你申請科學與音樂兩個學院的雙聯學位。如果你覺得這都不適合你，我們也可以在和院長討論之後給你一個由你自己定義的學位。」
「我……」陳奕然正想開口，畫面上突然被一個滿臉大鬍子的男性臉孔給佔滿。
「奕然！你跟我開玩笑嗎？你翹了我的音樂營，然後現在跟我說你不彈鋼琴了？你在台灣都在幹什麼？你趕快給我滾回來！」
「塔克維教授！請你尊重學生的意志。」薇薇安說：「他已經想得很清楚了，而且選系的申請已經不能再延了。」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奕然，你最好回來給我說清楚。」塔克維教授拿起桌上的申請書，撕了個稀巴爛，「我告訴你，你敢就這樣把申請書送出去，我讓整個音樂系都不會讓你進門上課。」
對面的畫面變得一片混亂，陷入一片爭執當中。
陳奕然用力揉揉太陽穴，長嘆口氣，發了封信給薇薇安，說他會選擇科學與音樂學院的雙學位，塔克維教授那邊他會去處理，請就這樣送出申請。
他和塔克維教授說來也是一段奇妙的緣分。不是陳奕然找上他，而是塔克維教授發掘了他，強硬地把他收為自己的學生。這兩年來也受了教授許多關照，是也該給老師一個交代。
他留下一則訊息給吳昊宇說聲抱歉，寫了封正式的郵件向張老師道歉，說下次一定會事先約好再來拜訪。他改好機票，簡單完收拾行李便匆匆回美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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