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韋說:「你就全接下來吧。反正他們過不了半年就會忘了你,你就好好享受吧。」
他盡可能把可以回台灣的機會都答應下來,只為了多一兩天跟戀人見面和一張贊助機票。其他在美國東岸的,他也都會盡量接下來。在被人遺忘之前,他想要和更多觀眾分享他的音樂。而他還只是個大學生,還有作業要寫,還有考試要應付。沒有經紀合約,又得自己處理所有的瑣事,忙得不可開交。
有天陳奕然收到來自蘇巧巧的請款單,還附上這個月的帳單,說:「這個月你的個人網站流量比較高,要跟你多收錢了。」
蘇巧巧是個可靠的設計師,從攝影、海報到網頁設計一手包,美感又很出眾。她說,她之後想去國外唸藝術管理研究所,當個音樂家經理人。比起在職業演奏的道路上浮浮沈沈,她更喜歡看著音樂家們在舞台上閃閃發光的樣子。
陳奕然在腦中迅速計算一下每一場演出的收益和請一個人的支出,和她說:「我這裡有個不錯的實習機會,你要不要考慮看看?」
吳昊宇的獨立樂團也混得風生水起,最近也能看到非音樂圈的朋友們轉發影片,或是說自己要去聽現場演出。獨特的曲風結合流行樂和慵懶的爵士風格,似乎很得文青們的喜愛。
陳奕然在各種邀請之間疲於奔命,要練習、要備課,還要唸書,有時候忙得都不知道自己人在哪裡。那些他曾經以為遙不可及的資歷——和樂團合作、在知名演奏廳演出的經驗,一筆一筆新增在他的個人網頁上。
他的大師班意外很受歡迎。他解說樂曲的方式很冷靜理智,很清晰,也很好理解。
陳奕然知道自己不是天才,所以他更知道該怎麼用一般人可以理解的方式表達自己對樂曲的理解。
他忙得就算好不容易回一趟台灣,演出結束之後,也就一夜溫存又得匆匆離去。
可是只要知道對方在自己的道路上努力著,就會給他們無比的勇氣面對接下來的挑戰。
半年之後,大概是那些演出得到不錯的迴響,各種邀約不減反增,陳奕然反倒有些困擾起來。他還是不太喜歡到處飛來飛去,還要調時差,但是他也發現自己沒有想像中那麼討厭站在舞台上。他怎麼也忘不了和樂團以及觀眾們的呼吸對上的瞬間,那種無與倫比的幸福和神聖感。他想繼續演出,但也還有其他想要去做的事情。他請蘇巧巧幫他推掉一些邀請,然後敲響學校的聲學實驗室大門。
要研究一首曲子,總是要反覆細細聽過各種版本的演出,猜想鋼琴家是用了什麼樣的手法表現出那種聲音。他想要做個分析古典音樂演奏的機器模型,迅速抓住各個演奏者的詮釋風格。他還想挑戰自動評分系統。現在的技術可以做到分析節奏和音符,依照音符是否在節奏上出現來評分,但是還沒有人能做到對於風格和詮釋的自動評價。
他和比賽的主辦單位要來最高音質的錄音檔,截下那首指定曲的片段,丟進他寫好的模型裡,開始沒日沒夜地跑分析。有時候他也會對著鋼琴,把同一個片段不同的詮釋方式給錄下來,再丟進電腦裡。
這就是他想到的,只有他能做到的事。利用他對於音樂的理解,還有對古典的叛逆,走出自己的路。
他將整個大三的時光全都奉獻給比賽,大四都在各種演出邀約間來回奔波,陳奕然終究還是沒能準時畢業。反倒是吳昊宇曾經唸到快被退學還休學半年,還是跟他同屆的朋友們一起穿上了畢業袍,在盛夏的校園裡笑得很開心。
陳奕然看著那張照片,帶著微笑收起手機,掏出口袋裡的鑰匙,剛轉動門把,就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原本整齊的鞋櫃門被打開,一雙髒兮兮的球鞋丟在那裡。他正思考著該先報警,還是該先去找武器,一個大大的擁抱迎了上來,抓著他的頭一陣亂親。
吳昊宇笑著掛在他脖子上,努力汲取他身上令人懷念的氣味。
「你怎麼來了?」陳奕然問。
「給你一個驚喜啊。」吳昊宇說著就側頭舔起他的耳朵,氣氛瞬間變得色情起來。
他們又回到了當年的同居生活。陳奕然依然忙得腳不沾地,不是窩在實驗室就是琴房,有時候又得出趟遠門去表演。吳昊宇就跟在後頭當他的小尾巴,蘇巧巧笑他是一件陳奕然的行李,他也覺得很得意。
陳奕然一直都沒問吳昊宇接下來打算怎麼辦,等著他什麼時候要自己開口說。
不管他要去哪裡,自己都有備案。如果要留在台灣,他就一起回去;如果要去歐洲,他就再去唸個演奏碩士。就算吳昊宇說不要跟過來,他也會去。現在的他,已經有能力決定自己的人生,不為了誰,而是為了想要跟吳昊宇在一起的自己。反正,他是不會再放手了。
一路混到八月底,吳昊宇才起身說他得出國一趟換簽證。再回來的時候,直接去了紐約。
陳奕然直到看見他哥和吳昊宇在酒吧裡的合照才知道,他被紐約的音樂學院錄取了,拿了全額獎學金,要去唸爵士演奏碩士。
陳奕然不解。他在台灣的獨立樂團不是經營得有聲有色嗎?為什麼要放棄?他還以為吳昊宇八成會選擇留在台灣。
「拜託,大家都嘛在看主唱,鍵盤手戲份超少的。」他露出了當年背著吉他時的純真笑容,說:「爵士鋼琴比較帥啊,那麼大一台鋼琴放在舞台上超級有存在感。而且,只有爵士才能古典、流行、作曲什麼都玩。我們那個團啊,我還是會繼續幫他們寫曲子,他們沒問題的啦。」
他們之間的距離終於從十二個小時的時差縮短到同一個時區內。吳昊宇被同樣定居在紐約的陳奕韋帶著到處廝混,每次看到他們的合照,陳奕然都要跳腳,一有時間他就往紐約跑,急著宣告他的所有權。
吳昊宇的學校雖然給了全額獎學金,但是生活費微薄得不足以在租金和消費都很驚人的紐約生存。陳奕然那一臉擔心又急著想要包養他的樣子,實在讓他覺得很煩,於是他又重拾老本行——不過這次申請了實習簽證,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在酒吧打工了。
他還是喜歡現場的演出,和觀眾的距離更近,更能夠直接感受到觀眾的反應,而且也更隨興,還是這樣的舞台更適合他。那些在舞台上隨機碰盪出的火花,比在要嚴肅的演奏廳裡還要更加盡興。
陳奕然和他哥坐在酒吧裡,微弱的燭光在桌上閃動,他們一起喝著酒,聽著舞台上的爵士演奏,在桌面上輕輕敲打節奏。
看著陳奕然望著舞台閃閃發光又充滿寵溺的眼神,陳奕韋想:啊,弟弟真的栽在這個人手上了。
陳奕然沒有打算再去參加比賽,能夠挑戰自己的極限是件好事,可是他知道自己不喜歡那種場合,而且現在就算不比賽,他也已經有了自己的舞台。
他升大五那年的暑假,寫了封信給一間做音樂教育遊戲的新創公司申請實習。信才剛寄出不到半個小時,就收到執行長的親自回覆,實習還沒結束就收到畢業後的聘書,請他去開發鋼琴教學軟體當中的評分系統,也在線上舉辦的大師班裡擔任和大師對談的角色。
這份工作可以接觸到很多著名的鋼琴家,又能發揮他理工科的專長,工時和放假制度也很彈性。大多數的同事們也都是音樂人,很能體諒他的處境,甚至還很鼓勵他去多多演出。再也沒有比這更適合他的工作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讓更多人知道音樂的有趣之處,因此他需要現場的演出,也需要網路的力量。有一份穩定的收入,才更能讓他放手去做想做的事情,音樂還是這麼充滿樂趣與各種可能性。
陳奕然大學畢業那年,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下半學期的課程全部轉為線上,連畢業典禮都沒有舉行,他甚至沒辦法和塔克維教授當面道別。
畢業之後,陳奕然就先回台灣當兵去了。那時候的台灣像是平行世界一樣,活在沒有疫情的世界裡。
他爸爸推推他的銀框眼鏡,說:「你要是不想當兵的話,爸爸去請同事開張證明也行。」
陳奕然想了一下,還是拒絕了。
他想:要是現在逃掉的話,大概會被吳昊宇笑一輩子。
他本來就擅長忍耐,行事低調,也習慣面對各種不合理的要求,在軍中的生活好像也不是那麼難熬。
暑假的時候,吳昊宇在封城中的紐約閒來無事,於是就回來台灣一趟,順便還能省點生活費。陳奕然終於找到一次放假的機會,帶他去見張老師,履行多年前的約定。一個隨口的約定,誰也沒想到當時分別之後要讓兩個人都能湊在一起會這麼難。
張老師的家裡還是像當年一樣,純白色調的傢俱和牆面,乾淨得一塵不染,就和他本人一樣。熟悉的鋼琴放在客廳裡,不知道曾經坐在哪裡哭了幾次,又重新振作了幾次。現在回想起來,都是令人微笑的回憶。
張老師邀請他們空出一個週末來,去為偏鄉的孩子舉辦音樂營。
閒得發慌的吳昊宇當然連忙點頭說好。
張老師又問:「你們要不要辦一場蓋希文的雙鋼琴演奏會?你們高中畢業的時候不是玩過一次雙鋼琴嗎?現在你們一個學古典,一個學爵士,應該會很有趣吧。」
陳奕然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開始確認行程。
吳昊宇誠摯地看著張老師說:「老師,您是不是不知道陳奕然現在有多變態?每一個小節,連一個休止符他都要有意見,跟他一起練琴我真的會死掉。」
陳奕然完全無視他的意見,把明年的行程給敲下來。
張老師看著眼前這對打情罵俏的小情侶,想起了陳奕然剛開始戀愛的樣子,還有在樂器行裡偷偷看著吳昊宇的眼神,忍不住泛起微笑。
「那你們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張老師問。
他們在午後的陽光下互看一眼,同時笑了起來。他們都不知道未來會變得怎麼樣,他們唯一可以確信的是,在身邊的這個人是不會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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