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陳奕然從有記憶起,客廳裡就有一架平台鋼琴。沒有人問過他的意見,沒有人問過他喜不喜歡,當他剛能爬上琴椅的時候就開始彈琴;在學會認字之前就先認識了音符;在開始上學之前就被推上了舞台。他也記得聚光燈打在身上的炙熱和那歡呼聲。只是……那又怎麼樣?
指尖彿過琴蓋,腦中迴盪著《平均律》的旋律,輕快而躍動,搭配上那爆表的速度……已經多久不曾那樣自在地彈琴了呢?他小時候也曾經喜歡把所有的曲子都彈得超級快,然後每次都被罵。久而久之,他變得只懂得用正確的速度和正確的技巧來表達正確的情感。
「然然,你回來啦。」
客廳的燈亮起,嚇得他手一鬆,差點被琴蓋夾到手指。
「啊,你要練琴嗎?那媽媽聽一下可以嗎?」這個問句並沒有徵求他的回應,他的母親就在琴邊坐下,修長的手指優雅地替他打開了琴蓋。
陳奕然放下書包,再次坐到了琴鍵前,就如同他過去十三年來的每一天一樣。
他用中等速度開啟了前奏曲。這首曲子應該要表現出輕快的律動感,像是夏日的陽光。從漸強到漸弱,如此反覆,層層堆疊。賦格的部分是三聲部的和聲,主旋律會從高、中、低音輪流進入,每一個聲部都要表現得清晰而和諧。
陳奕然用餘光偷看一眼母親的表情,她側耳傾聽,聽得很認真。他知道他媽絕對不是作為一名聽眾在欣賞他的音樂,而是一位充滿挑剔的評審老師,準備抓住他任何一個最微小的錯誤。
隨著樂句結束,她嘴角微微上揚,「好久沒聽你彈巴赫了。只不過中聲部表現得不夠明顯,有點可惜。」
陳奕然在心中稍微模擬一下該怎麼強調中聲部,應該要強調哪些音,如何表現得更清楚,然後再彈了一遍。這次母親什麼話也沒說,他才敢鬆了口氣。翻開琴譜,開始練習比賽要用的曲子。
對他而言,鋼琴本來就是孤獨的。不像其他樂器需要與人合奏,鋼琴自己就有無限的變化和深度,有著無限廣闊的世界。只需要雙手就能呈現出多個聲部,自己與自己對話、掙扎,然後釋然。只要有自己一個人就可以了。
這天陳奕然毫無預警起了個大早,天色才微微亮起,但他卻再也沒有睡意。於是他踏出家門,在慢跑的回程上,久違地繞去隔壁巷口買早餐。那間早餐店開了很久,聽說最近好像換了老闆,變好吃了。陳奕然一直想找機會試試,但無奈慢跑完再上學總是很趕,更別說有時候早上還得練琴。往往都是帶著一片吐司放在書包裡,早自習邊考試邊吃被書壓扁的吐司。難得起了個大早,終於能吃上熱騰騰的早餐了。
「老闆,我要一個漢堡蛋,蛋半熟,美乃滋少一點。飲料要大冰奶。」
「這邊吃還是外帶?」
「這邊……」陳奕然話剛說到一半就噎住了。
那個被他稱作老闆的人,正穿著他們學校的制服,脖子上掛著圍裙,挽著袖子,露出他白皙的手臂,「這邊用嗎?」
陳奕然不禁改口:「外帶好了。」
「好。」那人回過頭覆誦一次餐點,轉過身抄起抹布就忙去了。
是認錯人嗎?那是昨天躲在廁所的人?滿不情願地在練琴的那個人?
那俐落的身影在早餐店裡忙進忙出。昨天還擱在琴鍵上的手被煎台邊緣燙了一下,倒抽口氣,甩甩手就沒事了。
陳奕然從來沒進過廚房,也沒有上過體育課,就只怕會傷到手,因為傷到手就不能練琴了。那個人真的是音樂班的?
「一共是六十五元。」
陳奕然在千頭萬緒之中還反應不過來,反射性地把零錢塞在對方手中,接過早餐的時候,對方笑了一下,笑得有點欠揍。
「雖然你昨天害我,但是我可沒給你加料。好吃再來啊。」吳昊宇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大概是因為這樣讓他看起來格外欠揍。
「你被高跟鞋打到還好吧?」陳奕然問他。
吳昊宇愣了一下,又摸摸後腦勺笑了起來,「當然很痛啊,怎麼可以丟得這麼準啊?」
「那你幹嘛逃?」
「巴赫欸,無聊死了。為什麼甄選會要彈巴赫啊?大家彈起來不都嘛一樣。」
陳奕然剛想開口對他說教,說巴赫的音樂多麽美麗,對於技巧的培養和樂理分析有多麽重要,吳昊宇就被其他客人給喊走了。他一堆想說的話被噎著,想說也不知道能和誰說。普通班的教室裡,大家討論著國文注釋的默寫有多麼無趣,這次數學考試題目又出得有多刁鑽。憤懣無處可去,害得陳奕然中午坐在座位上吃便當的時候依然在想著這件事。
「陳奕然,等等看球嗎?」
「啊?」他沒好氣地回道。
同學耐著性子又再說了一次:「我們班的籃球打進準決賽了,等等要跟四班打,吃完飯去體育館幫他們加油啊。你看得懂籃球嗎?」
陳奕然聽得出那話語間帶著點不屑,於是他逞強說:「拜託,誰看不懂籃球啊。」
可惜的是,陳奕然就是看不懂籃球。他永遠搞不清楚為什麼裁判要吹哨,什麼狀況下會被罰球;為什麼有時候算犯規,有時候又不算?但是他喜歡擠在人群當中一起叫喊,一起高興,一起失望,只有這時候他才能成為群體當中的一份子。
「幹,那個矮子在幹嘛啦?那麼會鑽。」
陳奕然順著大家的視線往看台下望,一個嬌小的身影正運球突破重重防守,又突然在三分線外停住,作勢要準備投籃。守方躍起攔截,在對手落地之前,他忽然改變節奏,側身攻入禁區,轉身上籃,漂亮得分。
那不是吳昊宇嗎?他怎麼會在這?今天中午音樂班不是有活動嗎?
「靠,他好像有點強欸。」
正說著那個小個子又一個假動作,俐落地把球傳給隊友。隊友出手投籃失誤,他拍手大喊:「沒事沒事,讓他們一球!」
四班氣勢如虹,轉眼又把球給搶回來,球傳到吳昊宇手中,直接三分線外出手得分。
他雖然身材嬌小,動作卻很靈活,擅長判讀局面。看得出他深得隊友們信賴,完全不像是個外人。
「欸,那個人真的是四班的嗎?之前怎麼沒看過他?」
「對啊,他預賽根本沒出現啊。不然我們怎麼不知道有這個人?」
陳奕然順口說道:「可能之前請假吧。」
如果現在說出事實:那個人是音樂班的,他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這也許能讓對手因為犯規讓他們班不戰而勝。看著那靈動的身影和專注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麼怎麼也說不出口。
陳奕然總是會不自覺看向那個充滿活力的身影,看他如何一次次突破防守,從高大的手之間找出空隙傳球、得分。他奮力撲向對手、又被撞飛,絲毫不畏懼手指可能會因此受傷,不,他根本沒在想自己也許會受傷,眼中只有滿滿的鬥志和對勝利的渴望。
在強力外援之下,他們班很快就輸掉了比賽,大家垂頭喪氣地走回教室。陳奕然忽然改變主意,慢下腳步,脫離人群,往北棟的音樂廳走去。
音樂廳外貼著歡迎校外嘉賓蒞臨擔任評審的海報。他悄悄地打開門,坐在最後面離其他人有些距離的位置,引起一串竊竊私語。
「那個人是誰?」
「你怎麼會不知道陳奕然?」
「他是去年《協會比賽》的冠軍,前年也是冠軍。」
「他是比普通班的比賽吧?」
「不,他跨組報音樂班的比賽,是A組冠軍。」
「楊老師一直想把他挖來音樂班,但是都被他拒絕了。」
台上的女生剛結束演奏,站起身來行了個禮。
「這就是所有人了嗎?」評審老師問道。
楊老師望向台下,陳奕然知道她在找誰,而她要找的人現在正在球場上奔馳,盡情揮灑汗水。
她一看見陳奕然像是發現救星一樣眼睛一亮,快步走了過來,附在他耳邊悄聲說道:「吳昊宇那小子又落跑了,你快上去爭取時間,哪一首《平均律》都可以。我去把他抓回來。」
「啊……他在體育館,今天有籃球比賽。」陳奕然剛說完,老師就便氣沖沖地走了出去。他只能硬著頭皮走上台,一個人面對那一雙雙充滿期待與好奇的眼神。
「啊,我是陳奕然。」他木木地說道。
「哦?名單上沒有你的名字啊。」一個評審老師拿著評分紙,翻來覆去找不到這個半路殺出的選手。
「哦,陳奕然嘛。我知道他,張詠育的學生。」另一個評審老師說。
一位音樂班的老師把評分表接過去,把他的名字添在表格外,「他是普通班的,可能漏掉了。」
陳奕然扶著琴邊鞠了個躬,在琴鍵前坐下。
不管在哪裡,只要坐在琴鍵前就讓他有種安心感。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只有他和黑白色的琴鍵。八十八個琴鍵如此寬廣,但卻並不陌生,對他而言就是所有。
他深吸口氣,抬起手腕。他還算有點自信,因為昨天才剛練過兩次,而且媽媽並沒有特別刁難他。只要速度正確,輕快而充滿律動,還要注意中聲部的表現……
音樂廳的大門砰一聲打開,所有人的視線都望向門外。
陳奕然手抖了一下,但還是繼續彈下去。好險沒出錯。巴赫的曲子一但出錯,就會像抽錯疊疊樂的積木般轉瞬崩塌。
最後一個音結束,陳奕然站起身,望向台下觀察評審的反應。評審們的表情令他看不出端倪,有些惴惴。
「下一位,吳昊宇。」
一個穿著運動服,全身濕淋淋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的少年走上台,一邊的耳朵像是剛被人揪過一樣紅得發紫。他坐在鋼琴前,無言地望著琴鍵好一陣。慢慢地,他的眼神變得專注,整座音樂廳的氣氛隨之緊繃起來。他按下第一個音,沈默瞬間被炸開,被一連串跳躍的音符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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