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才剛過,梅雨便沒完沒了地下了起來。雨水打落在遮雨棚上,變成了永恆的背景音樂。
「然然啊,今天怎麼這麼早上學?記得帶傘啊。」
陳奕然應了一聲,拎起書包,拿起玄關傘桶裡最大的一把黑色直傘,說:「我出門了。」
巷口的早餐店裡正迎來了每天的高峰時段,他所熟悉的那個身影依舊在店裡忙碌著,不過傷了一條腿,現在只能坐在櫃檯數錢。
早餐店老闆娘從煎台上走下來,用手肘捅捅他兒子,「欸,昊宇啊,那是你朋友嗎?」
他眼神有些迷茫地抬起頭來,視線對上了站在店門外撐著黑傘的人,花了一些時間才反應過來,「哦,算是吧。」
「哎唷,都這時間了。你快去上學,我來忙就好。你這樣可以嗎?今天下雨欸,要不要幫你叫計程車?」
「不要啦,媽,我可以。」他脫下圍裙,背起扁扁的書包,拿起拐杖,一瘸一拐地從櫃檯後面走了出來,「那我去上學了。」
「啊你朋友特地來接你,要記得說謝謝喔。」
「知道啦。」吳昊宇揮揮手,在早餐店的客人注視之下走出了店門,經過陳奕然傘下,卻徑直往前走,陳奕然默默跟了上去。他的頭髮上有一股濃濃的油煙味,但並不令人討厭。吳昊宇今天有些反常地沈默著,像是被拐杖和雨水吸走生氣一般,有些艱困地走在雨水之中。他努力想跟身邊的人保持距離,但無論他怎麼躲,雨傘都還是罩在他頭上。
吳昊宇對於這種文質彬彬的男生特別沒轍,對於這種體貼的溫柔也感到渾身不自在,他覺得這種人根本就跟他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
「先說,我可沒有拜託你來接我。」
「嗯,我知道。」
「今天只是因為下雨,平常我可以自己走。」
「嗯,我知道。」
「你就算對我好也不會有什麼好處的。」
陳奕然忽然停下腳步,低下頭來看著他渾圓的大眼珠,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吳昊宇,這種時候只要說『謝謝』就可以了。」
他的臉色瞬間由白轉紅,陳奕然甚至能感覺到身邊的熱氣騰騰升起。他憋了老半天,終於低聲說了句:「謝謝。」
陳奕然這才繼續往前走,「你的期末發表會要彈什麼曲子?」
「貝多芬的《狩獵》。」
陳奕然稍微回想了一下,活潑而輕快的曲調,幽默詼諧,充滿戲劇性,雖然偶爾有風暴襲來,但依然明亮得像是沒有陰影一樣。
「嗯,很適合你。」
吳昊宇猛地抬起頭來,「欸,你這人說話一定要這樣嗎?」
「怎麼樣?」
「吞吞吐吐的到底要怎樣啦!」
陳奕然被罵得一臉無辜。
「你……你……」吳昊宇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用語言組織他現在的情緒。他從來沒有被這麼誇獎過,也沒有被同性這麼溫柔對待過,他覺得不知所措,但又抓不到對方有什麼問題,也無法阻止對方繼續這麼做,一時之間完全說不上話來。
陳奕然走進公車亭下,收起了傘。吳昊宇看見他左邊的肩膀全都濕透,白色制服底下的肌膚透了出來,看著他這樣子,他只能把所有準備罵人的話又給吞了回去。
「你不用對我這麼好,真的。」吳昊宇說:「你這樣我很尷尬。」
「是我欠你的。」
「什麼?」
「昨天是我跟楊老師說,你翹了甄選會,在球場打球。」
「幹!原來就是你!你為什麼要跟我過不去!」吳昊宇騰出手來揪住他的領子,但因為一隻腿不方便,重心不穩,加上個子又矮,看起來反倒像是依偎在對方身上一樣。只不過他依然氣勢十足,「我還想說她怎麼知道我在哪!你還害我們被取消資格!我們本來都要拿冠軍了!」
看著他那狼狽的樣子,陳奕然也完全生氣不起來,只能苦笑,「所以說我欠你的嘛。」
「你欠揍啊!」吳昊宇抄起拐杖作勢要揍他,被一把抓住,真正靠在了那結實的胸膛裡,他勉強抵住對方的胸口才能保持距離。
看著他慌張的樣子,陳奕然心滿意足地笑了。其實他也不是真的有什麼意思,只是覺得這個人很有趣。在早餐店裡、球場上,又和他在舞台上的樣子截然不同,無論在哪裡他都那麼自我、那麼耀眼。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點羨慕。
從那天開始,只要是下雨的日子,陳奕然每天早上都會出現在早餐店門口,並且獲得一份免費的漢堡蛋和一杯大冰奶。在學校練完琴之後,吳昊宇總是會在琴房走廊的轉角處巧遇剛好結束晚自習的陳奕然。因為下雨和腳傷,大大縮減了吳昊宇可以逃跑的範圍;也因為知道有人會等他,吳昊宇也沒那麼常翹掉練習了。他漸漸習慣了對方的好意,習慣了有人替他撐傘,習慣旁邊有人帶著笑聽他抱怨各種生活大小事。有時候他也會想:今年的梅雨季,好像也沒那麼討人厭了。
因為上次陳奕然班上集體翹課去看向以成和吳昊宇籃球PK,某個週五的放學後,陳奕然全班被留下來打掃全校的廁所。衛生股長把全校分出幾個區域,將大致的校園平面圖畫在黑板上,用來分配工作。班上頓時陷入一片混亂,有人鬧哄哄地抱怨、互相推卸責任,說明明是音樂班那矮子的錯,憑什麼是他們被罰?
陳奕然果斷地走上台,在地圖上方的北棟廁所留下他的名字。他知道那個角落的廁所最少人用,最乾淨。大家還在背後罵他卑鄙,他就已經拿了掃把和刷子出門去了。
琴房外的走廊上平常交雜著各種樂器傳出來的噪音,如今整條走廊靜悄悄地,一點聲音也沒有。陳奕然並不覺得是因為今天剛好沒有人要練習,大概是因為音樂班放學後還有什麼活動,去了什麼地方吧。畢竟期末發表會就要到了,不加緊練習可不行。無論是出於被逼還是自願,他們多半沒有什麼選擇。
他推開其中一扇門,狹窄的房間中被平台鋼琴佔滿,琴椅幾乎緊貼著牆壁。他把掃除用具丟到角落,掀起琴蓋,思索著該彈什麼好。他一直以來都只知道照著既有的琴譜彈,去演繹別人的情感,然後在那當中偷渡一點自己的。
連續而重複的弱音從鍵盤左側鋪展開來,就像是湖面的粼粼水光,帶著一點憂傷的和聲。接著主旋律加進來,控制著左手的音量,讓那波紋漸漸成為背景,似有若無,但卻無庸置疑地存在。右手觸鍵要澄澈而明確,和湖岸拍打的波浪相互輝映,最後漸弱,兩邊的界線變得漸漸模糊,最後結束在宛若水滴般清澈的跳音當中。湖面那一端是如此純粹而透亮,令人為之傾倒。
琴房裡還迴盪在琴音的回聲當中,餘韻被一陣掌聲給打斷。
「陳奕然,你真的好厲害!」蘇巧巧率真地用力為他鼓掌,隨著她的動作,後頸的馬尾也隨之躍動,「你不是普通班的嗎?你到底都用什麼時間練琴啊?」
「放學之後的時間啊。」
「什麼?那你要用什麼時間耍廢?」
「耍廢?那要做什麼?」
「滑手機啦,看電影、逛街、喝下午茶之類的,或是躺在沙發上什麼也不做。」
陳奕然的手指再次攀上琴鍵, 叮叮咚咚敲響一串隨性的音符。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光是應付學校的作業和考試就已經佔據了他大半的課餘時間,剩下的時間幾乎都在鋼琴前度過,還要抽時間讀樂理跟音樂史。他想不到有什麼多出來的時間什麼也不做。
「嗯……我可能沒有時間耍廢吧。」他說。
「真的假的?那你放假都在幹嘛?不然明天我們出去玩,我教你怎麼耍廢。」女孩自顧自地替她自己拉了張椅子,在琴邊坐下。在她眼中,陳奕然和其他男生都不一樣。身上沒有汗臭味,甚至還帶著點好聞的香氣。他成熟穩重,感覺又很溫柔。不但鋼琴彈得好,功課也不錯的樣子。最重要的是,還長得很帥。
「這週末……」陳奕然霎時間臉色慘白,琴聲驟然而止。
「奕然,你還好嗎?」
「沒事。」他嘴巴上雖然這麼說,但是胃的深處傳來一陣絞痛。週末和老師一對一的鋼琴課,對他而言比任何考試都還要可怕。不管他花了再多時間,再怎麼努力練習,永遠都無法滿足老師的期待。每一個小節之間,永遠有更多應該要注意的地方,應該要表現得更豐富的地方。雖然現在的老師不會揍人,但是那失望的眼神更令他畏懼。
隔壁琴房傳來一陣琴音,雖然聽起來有些彆腳,但的確是陳奕然剛剛彈的〈華倫城之湖〉。
「啊,是吳昊宇。他有時候會像這樣模仿別人彈琴,真的很討厭。」
練琴的時候隔壁琴房傳來同一首曲子的聲音真的很令人倒胃口,簡直就像是在炫耀自己彈得更好一樣。
「要不要我去罵罵他?」蘇巧巧說著就站起身來走出門去。
隔壁傳來一句依稀的「干你屁事啊!」之後,門又被用力甩上。
蘇巧巧走了回來,氣沖沖地坐回她原本的位子上。
隔壁的琴聲又依然故我地繼續下去,所有的音都是對的,但怎麼都表現不出那優雅愜意的感覺。漸強、漸弱、改變重音,能感覺得到彈琴的人有些焦急。比起炫耀,好像更像是在揣摩要如何複製出另外一種意境。難道他也剛好練過這首曲子嗎?如果練過,怎麼還會彈得這麽零零落落?還是他馬上上網找了譜,正在視譜?
陳奕然放慢速度,彈起了同一首曲子的前四個小節,然後停住,等待對方追上來。他想用這種方式教對方彈琴,結果隔壁琴房的琴聲也停止了。過了一會,開始低音的四四拍節奏,高音處加進了幾個隨機的音符,接著一串上行滑音之後進入主旋律。仔細一聽,是陳奕然剛剛隨手彈的幾個音符,轉眼就被他即興成了一首完整的曲子。中間間奏即興完之後又再次回到主旋律,再次改變左手的伴奏方式,最後又放慢變得抒情。
「吳昊宇這人真的很討厭。」蘇巧巧說。
陳奕然的指頭扣在琴邊,他知道他必須要反擊。
他有些遲疑地出手。從單音開始主旋律,然後加入簡單的和弦伴奏,突強,跑動上移八度,把伴奏改為大跳,讓編曲變得更加華麗。接著他就不知道該怎麼彈下去了,他無法不思考那些樂理、和弦屬性來彈琴,不知不覺間總會想起熟悉的旋律。可能是某一段古典,或是在路上聽過的某一首歌,總之都不是他自己的。最後他以高音的顫音搭配兩個低音的和弦回到主調草草結束。
旁邊琴房的人像是來了興致,又準備接著繼續彈下去。
「我要去唸書了。」陳奕然關上琴蓋,拎起書包逃出琴房。
論技巧他一定更勝一籌,但是吳昊宇像是可以就這麼一直彈下去一樣,充滿無盡的創意,他辦不到。
這個世界有太多天才,有人只要聽過一遍就能彈奏任何曲子;有人給他一張空白的五線譜就能源源不絕地創造出新的音樂;有人國小還沒畢業就和交響樂團合作巡迴演出,同時還能跳級拿大學學位。這些天才不只是有才華,他們眼中只有音樂,同時還在沒日沒夜地拼命練習,不斷磨練自己,一直在不斷進步,變得更加強大。陳奕然知道自己不是那種天才,所以一直為自己留著後路,但今天嚐到的這種挫敗感,還是令人很不爽。
整個晚自習陳奕然一個字都沒讀進去,他在筆記本上畫上五線譜,把主旋律寫在旁邊,寫寫畫畫了好幾種可能,但都沒有比吳昊宇隨性彈出來的好。好不甘心。
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了放學,當他終於拖拖拉拉地收完書包之後,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校門口狹窄的屋簷下站著一個拄著拐杖的男生,正靜靜地看著這場雨。在那不甘心的情緒冒上來之前,傘就先遞了出去,連他自己都有些感到意外。
吳昊宇抬起頭來對上他的視線,明明天色這麼暗,陳奕然卻還是能看見他眼中的星光。
「我忘記帶傘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沒說是因為最近每天都有人替他撐傘,所以他根本沒想到要在這漫長的梅雨季裡記得帶傘。
吳昊宇很自然地鑽進他的傘下,用彼此熟悉的步伐在雨中緩緩前進,相互攙扶著走進夜色裡。吳昊宇想說些什麼化解尷尬,但是又說不出口。明明剛才有那麼多話想說,想問他到底要用什麼樣的觸鍵才能彈出那麼澄澈的音色,怎麼樣才能彈出恰到好處的弱音。但是他更不想承認剛剛練了三個小時都還是彈不出來,於是只能緘默,讓雨聲來填補這陣空白。他偷偷往傘中央靠了一點,身旁的人依然有股好聞的味道,他並不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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