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終於回家,吳昊宇只深深感謝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對於自己過去平穩的生活感到幸福得無與倫比。比起現在這個玩瘋了的陳奕然,他還是覺得安安靜靜坐在鋼琴前苦思的陳奕然要可愛多了。
然後有一天,陳奕然就突然消失了。從暑假的某一天開始,他不再來早餐店吃飯,不再等他下班,不再抓著他去哪裡玩、做些瘋狂的事。他就這麼突然消失了。
陳奕然也曾經一句話也不說地消失過幾次,通常都是因為做了什麼事被禁足,被沒收了手機。但是他總是會想辦法跟自己連絡上,說:沒事。
可是吳昊宇知道,這次不一樣。
他知道,就算去他家門口等,也不會見到他;就算去學校,他也不在那裡。沒有人再陪他一起做些白痴的事,在他身邊微笑著聽他講些不著邊際的話。一天突然變得好漫長,就連熟悉的街道景色看起來也都不一樣了。
吳昊宇撐著頭坐在店裡的圓凳上,望著門外淅淅瀝瀝下起來的午後雷陣雨,水滴落在地上濺起水花,聽著雨打在遮雨棚上的轟鳴,他慢慢把自己給縮了起來,抱住自己,和自己說:會沒事的。
陳奕然過了整整一週才打了通電話過來,時間是凌晨四點。吳昊宇甚至連醒都沒醒過來,手指就自動替他把手機關上靜音。
等到吳昊宇中午醒來,看見手機上的通知,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他是什麼時候把電話給掛掉的,只好回撥過去。電話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在即將斷掉之前才被接了起來。
陳奕然那頭有嘈雜的重低音嗨歌,有人群歡呼的聲音,有人落進水裡的噗通聲,還有酒醉摔破玻璃瓶的聲音,完全聽不見他在講些什麼。吳昊宇無力地把手機放下,抱著被子倒頭就繼續睡。
十八歲才終於迎來叛逆期的陳奕然,到了國外之後,徹底解放自我。
他去了每一個有人來邀請的迎新派對,在派對上偷吃泡過伏特加的小熊軟糖,偷抽別人的大麻菸,肢體不協調地努力在舞池當中扭動。在警察來敲門的時候,跟其他未滿二十一歲的學生一起悄悄地從後院的圍牆翻出去,在深夜的街道上奔跑,跟朋友一起大笑。即便他知道自己不喜歡那樣的場合,他還是什麼都想試試看。也有女孩子主動貼上來,可惜他完全硬不起來。而且,他還沒忘記吳昊宇。
每天都在醉生夢死當中度過的陳奕然,終於找了個台灣接近半夜的時間再次打了通電話給吳昊宇,電話還沒響完一聲就被接起來。陳奕然那邊陽光明媚,吳昊宇那頭是深夜。他們隔著手機鏡頭看著許久不見的彼此,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你好像玩得很嗨。」吳昊宇說。
陳奕然應了一聲:「嗯。」
「美國好玩嗎?」吳昊宇試著努力找話題。
陳奕然思考了一下,「其實也還好。」
兩人又再次陷入沈默。
「你那邊什麼時候開學?」陳奕然問。
「下禮拜。」
「哦,我們是明天。」
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到還能講些什麼。
「你幹嘛出國也不講一聲?」吳昊宇問。
「是你說『不說再見』的啊。」
吳昊宇歪著頭想了一會,才終於想起那是自己寫的歌詞,甜甜地傻笑起來。
兩個人尷尬地掛掉電話,沒想到隔著電話竟然和當面對話差這麼多。面對面的時候,也總有安靜的時刻,但在同一個空間裡即使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也不會覺得寂寞。在電話裡,好像非得說些什麼來填補空白,變得有些尷尬。
陳奕然過幾天又在同一個時間打給他。這次他拿著手機,為吳昊宇介紹他的學校。
他想:也許讓對方多了解一點自己的生活,會有更多共同話題。
古老而華美的哥德式建築是他們的圖書館;看起來像是歐式洋房的屋子是他們的學生聯盟辦公室。吃到飽的學生餐廳裡,屋頂上掛著炫目的吊燈,吧費台上是漢堡薯條,還有無限供應的冰淇淋機。草地上三三兩兩坐著幾個金髮碧眼的學生,躺著看書,或是玩走繩,也有人躺在吊床裡假寐。
手機的螢幕上,有個把頭髮往後梳的棕髮男生迎面而來,喊了陳奕然的名字,笑著和他擊掌。
吳昊宇這才突然意識到,陳奕然真的去了很遠的地方,就像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一樣。他在他所不知道的世界裡,走在截然不同的風景裡,吃著陌生的食物,還認識了新的朋友。
他們寒暄了幾句,吳昊宇聽不清楚他們說了些什麼,只依稀聽到「男朋友」這幾個字。他又抱著手機傻笑著倒回床上去,他覺得自己真是個容易滿足的人。
也許,他們真的會沒事的。
開學之後,陳奕然冷靜了下來,不再勉強自己去參加那些他不喜歡的派對。不再彈琴之後,他的人生中突然出現了大把的空閒時光,反而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才好。他盡量不去想彈琴的事,所以他把時間都投注在課業上。用新的知識塞滿腦袋,用正確的公式就能得出正確解答的感覺也不賴。那時候他想:也許就這樣留在美國當醫生也不錯。
吳昊宇的大學生活,一開始也是在醉生夢死當中度過的。他們系上有各種迎新活動,每天練完琴之後,一起留到最後的人就會相揪去喝酒吃快炒,鬧到過了半夜,末班車都走光了才叫計程車回家。
看著那些有男女朋友來接的人,吳昊宇有些落寞。人群散去之後,只剩他一個人呆站在熱炒店門口,思考著該怎麼回家。他掏出手機,才發現自己又在喧鬧之中錯過了陳奕然的電話。
吳昊宇覺得自己眼眶又有些濕潤,喝了酒之後更難以自制。
他新認識的學長看著他望著手機發呆的樣子,從口袋裡掏出菸來,點起了火向他遞來,「你女朋友喔?」
吳昊宇把手機收進口袋裡,説:「算是吧。」
眼見沒有人收下他的邀請,學長又把煙屁股靠近唇邊,呼了一口,「那你打給她啊。」
「我不知道他現在有沒有課。」
那人看著煙霧在空氣中飄散,想了一下才說:「哦,她不在台灣啊?」
吳昊宇點點頭。
「她也是學音樂的?你們是從高中就開始交往了吧?這種事在我們這裡很常見啦,學音樂的很多大學就出國了。我跟你賭,你們一個月之內就會分手了啦。」
吳昊宇看著抽到一半的煙頭被拋在地上,白煙裊裊上升,但是連最後一點火星都被人用腳踩熄。他很想大聲反駁,但不知道為什麼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吳昊宇新的主修老師是個很嚴格的人,相較之下,楊老師追著他滿街跑那都還只是小打小鬧。
第一堂個人課,陸老師就直接對他說:「我聽過你在《全國大賽》上彈的東西,根本就是垃圾。從現在開始,你要忘掉你自己的鋼琴。別人的東西都彈不好,你還想彈你自己的東西啊?你這學期都不用想彈別的。」
他們從《小奏鳴曲集》開始一首一首慢慢磨,像個初學者一樣被刁手型,說手腕抬得不夠高又不夠放鬆,每一個壞習慣都會被不斷糾正到改過來為止,曾經一整堂個人課,他就只彈了四個小節的十六分音符,只因為老師覺得他彈得不夠平均。吳昊宇最受不了這種枯燥乏味的練習,剛開學沒多久就開始翹課。只要他一翹課,電話就會打到他家,他媽媽就會沈痛地找他約談。
他跟陳奕然講過這件事,卻只換來一陣爆笑。因為那就是陳奕然過去十幾年來的日常,他不覺得有什麼好奇怪的。
好了,這下他連跟陳奕然抱怨都不行了。
1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kUWcsvb7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