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寂沉默半晌,冷笑一聲,道:「這可是我的不是了。若少林希望置身事外,當日便不該收了我們三個爛攤子。」
苦禪道:「明日讓道茗上場。只是第一戰,梟宮多半不會大開殺戒,且時日越長,待得人馬齊備,梟宮更站優勢些,這已是保全眾人最好的法子。那日收留了你和閔施主,也是保全天下蒼生最好的法子。少林並非怕事,只是越大家業,便越得步步為營。」
滅寂道:「少林之事,自然由方丈大師安排,弟子眾等自當遵從,又何必對滅寂解釋?只是明日之事,須得嚴防玄武旗。武貂眼下是依附在武笙麾下,但真打起來,武門之中難有對手,或可與我一拚。話就說到這了,還請方丈大師多休息以備戰。」
語畢,滅寂站了起來,一振衣袖,便要離去。
苦禪仍端端正正地坐在方丈椅上,低垂著眼,道:「滅寂,如今既是苦咸師兄的弟子,講話便不必如此生分。」
滅寂回頭笑道:「我入少林,從來不如尋常弟子慕名拜入。梟宮出身,自小便沒有你們正道沾親帶故的習氣。」
他輕笑一聲,又道:「苦咸大師德高望重,法海澄淨。我受益頗多,自當尊他一聲師父。可這等運籌帷幄的複雜事,在梟宮聽得膩,不怎麼感興趣了,便得與方丈大師生分得多。
「大師既然知道我不喜白罡,可又要我行事護著他,也不必說之以情,誰又沒有半點故事?方丈有另令,弟子莫敢不從。又或,大師不願聲張少林遇劫又怕我起疑,細細說來,可也不過是少林不願與塵世瓜葛過多,也不是什麼難言之隱,原先便不放在心上。也用不著以天下人的眼睛來讓我一心死守少林,滅寂自幼便瞎了眼,別人的眼睛更是斷斷管不著了。」
夜闌人靜,微風輕拂,除卻竹香,卻是另一股奇異香味。那香味奇重,似是花香,卻又更為強勢,薰得人發昏。可那香氣雖霸道,卻無人發覺,滅寂一嗅便知是調香之人在其中混了一點梟宮的麻藥。麻藥是藥門的手筆,使人精神鬆弛,便不由自主地忽略身邊不尋常之處。高手對決,生死之間差之毫釐,這麻藥難以察覺,比之江湖中使人麻昏的麻藥更危險幾分。
滅寂冷笑一聲,抬腳便逕直往竹林走去,越走越深,直至少室後山,四周再也看不見人跡。
那香味仍在,滅寂倚刀而立,輕道:「小貂兒,供出了師父師兄們,竟能混進了武門四子,實屬不易啊。」
一時之間,風聲大作,四周竹林一晃,竟是以滅寂為中心,嘩啦啦地倒了一片。截口光滑,平平整整,顯然是以極快的速度一刀削開。只見塵埃落定,斷口的竹樁子上多了一人,身穿梟宮武人服制,衣袍繫帶無一不嚴謹平整,毫無皺褶。他臉上帶著黑色紗巾,只露出一點蒼白瘦小的下巴,隱隱約約可以透過黑紗看見他一雙銳利的眼睛。
四周竹林還在搖晃,他卻站得筆直,一點動靜也無,雙手各拿著著一只沉重的圓盾,約有半人高,盾邊光滑鋒利。那股勁風尚未止息,風中的氣味也更為濃烈,顯然是來自於他腰間所配戴的香囊。香囊上毫無刺繡裝飾,卻是針眼細密,針腳妥貼,顯然是一個極謹慎的人細心而做。香囊底下綴著一塊白玉,玉質細膩,在月光下瑩瑩發光。
「騰蛇靈龜,總是聚頭。」那人輕聲道。他的聲音尖而細,比尋常男子高上幾分,又不是女人嗓音,聽起來說不出地怪異。
「師父死得如何?」滅寂問道,未動分毫,卻令那人往後退了一步。那人十分矮小,站在竹樁子上也不過與滅寂同高,如此一退,又顯得瘦小幾分。
「回師兄的話,師父與師兄師姐們歿於孤獨谷蠱洞內。」
「孤獨谷蠱洞。」滅寂冷笑一聲,道:「除了蠱洞,他們也想不到什麼法子了。」
他右臂微抬,刀身微微一翻便將那人蒙面的黑紗巾絞了下來,又道:「武貂武貂,小貂兒想不到還能冠回武姓,我們小師弟不止留得命在,還升了地位發了財,可你又幹嘛來見我?」他刀面一轉,啪地一聲打在那人臉上,低聲道:「我平生最恨叛徒,你若是想死個痛快,少室如此高,怎不找個山頭自己跳了?」
武貂沒了遮擋,一張臉便完全曝在了月光之下。一條蒼白隆起的疤痕越過扭曲的鼻樑,將臉孔一分為二。眼眶周圍的皮膚上密佈細碎的點疤,銳利的目光自浮腫的眼皮後射出,眼睜睜地看著滅寂的刀面打在臉上,也不格擋,立時紅腫一片。
滅寂收了刀,也不說話,只是走上去,用完好的左手摸了摸武貂的臉。待得他摸到了武貂的眼睛,呼吸驟然加重,用力將武貂摔在地上,背過身,呼吸越來越急,一口喘過一口。只覺得方才指尖下活轉的眼球觸感使他全身發麻,心中一亂,四周的風聲、竹葉搖曳的聲響、地面因人呼吸而有的顫動、半個山頭的蟲鳴等等,便如洪水般淹沒了他的思緒,直要將人徹底逼瘋。
他踉蹌轉過身,一刀劈進地裡,百年積累的枯葉被勁風振飛,一時之間漫天飛舞,只聽見他一刀又一刀地砍進地裡,隱隱溢出一聲聲低吼。
武貂伏在地上,大聲喊道:「師兄!」
「孽障!」滅寂低吼一聲,「我還道師門倒了,為求自保,你才投奔武門!他們使你恢復了視力,又助你化去了練了半套的鴞眼功,如此地步,你敢說師父不是你供給宮主的?」
武貂伏在地上,不住磕頭,淚流滿面。滅寂仍喘著氣,道:「我派在宮主眼下蜇伏多年,便是如鬼魂一般,出師便得斬斷所有與師門聯繫,無論是誰死了,都得當作毫無干係,更不得打聽報仇。那日我被賜死蠱牢,心中總還期待只有我一人暴露,直到今日,才知道師父師兄們都先我一步走了。師父千防萬防──」
他心中恨極,再也說不下去,左手成拳,卻無處可發,最後狠狠一拍,小半片竹林轟然倒塌。
武貂磕破了腦袋,鮮血直流,灑散在四周枯敗的竹葉上,怵目驚心。只見他抬起頭,輕聲道:「五年前師父便察覺了宮主已對我派各處子弟有了疑心,便要我佯裝受了武笙纏雲咒迷惑,吐露出師父的存在。接著便以將感官恢復至與常人無異為交換,供出師父與師兄師姐們,以他們之死,斷了宮主繼續向後追查的線索。除了我,師弟、師妹們仍在梟宮中等待時機。可師父他們……他們……」
他咬牙切齒,道:「日日夜夜,武貂沒有一刻不想為師父、師兄、師姐們復仇!」直起身子,又是狠狠一拜,大聲道:「報仇之心,武貂與師兄相同,天地明鑑,若有半點虛言,便讓武貂萬蠱穿心,萬蟲噬身而死!」
滅寂沉默,武貂便伸手拉住滅寂身上的僧袍,指節用力地發白,顫聲喚道:「師兄。」見滅寂沒有再向他發怒,便顫抖地繼續說道:「武貂為了報仇投入武門,梟宮自古沒有男人做門主的,武貂便不為男人,只要能為師門報仇,這武門門主,武貂是非坐上不可!」
滅寂伸左手將武貂從地上拉了起來,語氣森寒,道:「師命有道,不可為報仇耽誤我派大業。師父所說,你可還記得?」
武貂道:「我派無名,唯一夙願便是梟宮解散,宮中人人得回歸鄉野,自由生活。可師父走後,更無人培養我派新血,師父所說的以置換九人眾執掌梟宮大權,繼而解散梟宮的溫和之計已無後繼之人可推行,唯有徹底掌握了梟宮武門,與宮主一戰奪權,尚有一絲生機。」
滅寂道:「梟宮五門,向來不以武門為尊,問鼎宮主,不過是癡心妄想。」
武貂遲疑片刻便道:「自五年前孤獨蠱大亂後,梟宮多有變故,藥門之中也趁亂埋有我派師妹,雖是後起之秀,卻也頗有機緣。寒鴉巫女的位置斷然不是如此輕易可拿到,可若能升為護法,又學得毒功,挾門主而令也非沒有先例。」語畢,他又要跪下,被滅寂托著攔住了,急道:「師兄,梟宮覆滅,便在此計了。」
滅寂低下頭,一手解下了武貂腰間的香囊,高舉過頭,正迎向皎潔月光,仰起頭,輕聲道:「小貂兒,這是師父的信物,既然交給了你,便是師父將我派託付給了你,你可還記得香囊底下這玉的來歷?」
武貂道:「師父未入梟宮之前是玉石商人,這玉便是師父原要雕琢給自己的孩子的。」
滅寂道:「只是既被梟宮盯上,血脈便得斷絕,於是這玉便用不上了,師父時刻帶在身邊,便是謹記著喪子之痛。小貂兒,師父心中的恨,不比我們師兄弟淡。可除了給師父、師兄姐們報仇,必先了卻我派夙願,你明白嗎?」
武貂當即下拜,對著香囊行了三叩首之禮,道:「武貂此生,必不負我派所託大任。」語畢,抬起頭時,已經泣不成聲。
滅寂傾下身,將香囊妥妥貼貼地繫回武貂腰間,問道:「武門門主一位,我該如何幫你?」
武貂當即站直了身,肅然道:「乘著比武,殺了朱嬴!武笙以我為閹人而非女子,難以搶奪門主之位,一路提攜,許多人馬皆在她的麾下,眼下還不能殺她。」
他一面說,眼睛頓時銳利了幾分,額上鮮血低落,與方才淚水混融,流在臉上,更多了狠戾:「只要師兄殺了朱嬴,又勝了比武,宮主便因著武笙的紕漏而錯失藥神宗的遺經,如此一來,只要由我暗地裡滅了藥門棄徒出身的小寒鴉,武門四子便只有我能繼承武門門主之位。」
滅寂輕笑一聲,道:「你不向我要那藥神宗的遺經?」
武貂道:「師兄若要給我便會給我,卻輪不到我開口向師兄討要。」
滅寂點了點頭,道:「五年前我已決意跟隨閔崇,後來身陷少林,總是成了少林子弟。後面幾日比武,我必為少林而戰。你要懂得忍耐,無論如何,朱嬴不會活著走出少室。」
又過了幾刻,當夜已過大半,青龍旗的營帳仍燈火通明。帳內,武笙斜斜地倚在榻上,武貂一進帳便聽得她開口問道:「小貂,狂人可還信你的話?」
武貂道:「前代狂人盡信了我,出了少室山後,姊姊便可為白虎旗料理後事了。」
武笙輕輕一笑,笑容之中盡是溫柔風采,柔若無骨的手輕輕摸了摸武貂的臉,柔聲道:「是了,小貂畢竟是姐姐的親弟弟,總是門主家的血脈,事情辦得很好。」
武貂既退,武笙便輕輕坐起了身,緊帶在身邊服侍的年輕弟子便會意迎上前來,捧著香爐,讓武貂輕輕燃了焚香,又遞上手帕。梟宮之中除了九人眾以外皆樸素持簡,帳內也是素色布簾、木頭桌椅,那手帕卻是上好的錦緞,繡功繁複華麗,是門主賜下之物。
武笙擦乾淨雙手,輕啐道:「不點上了香,都蓋不過那股閹人的騷味。」
她一面說,一面將手帕遞給那年輕弟子,又一面嘆道:「武門之中,竟有人勾結叛黨舊勢,意圖謀害白虎旗旗主,若朱嬴妹妹知道了,不知道該有多心寒呢。親姐姐,原先是想私下了卻這樁事,哪奈何年輕弟子們不懂事,讓流言傳到白虎旗去了。」
她揮手讓年輕弟子退了出去,又招進了青龍旗副旗主,交代道:「殺了朱嬴,明日便殺。」
那副旗主跪下領了命,又聽得武笙輕笑道:「都交代清楚了,便可讓外頭弟子們歇了嘴。總提狂人那耳聽八方的功夫,可聲音一多,他也不能句句都聽進心裡,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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