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雙眼尚能視物,鴞眼功尚未練成。孤獨谷中育有數百個如他一般的半大少年,數十個與他師出同門。他們一入谷便被去了名字,右掌上以藥劑蝕刻出號碼,如同畜欄之中烙上標記的家畜。
每日睜眼時便是抄起兵械,谷中除了爬上狂人之位,再無生機。年幼的孩童拉幫結夥,互相殘殺,昨日的同伴又是明日的死敵。他痛失右臂的那日,數十人持著刀械將他壓在泥濘地裡,耳邊此起彼落的是一聲聲帶著哭腔的「師兄」,一斧落下仍沒能砍斷他的右臂,他全力運功之下用那條只剩半點皮肉相連的右臂又殺了兩人。
那時他年方十一,要取他的一臂並不那麼容易。
滅寂能聽見武貂的呼吸,亦能由風吹在他肌膚上的觸感得知武貂的所在──盡管他費盡心思地使自己的衣飾不受風吹而發生、甚至穿上了軟底鞋。
他一把刀起勢甚緩,純陰的一口真氣在揮刀之中聚集凝鍊,刀面漫出一片寒霜。騰蛇十七劍第一式使畢,他一亮刀,四周霧氣更濃,便見他微微張口吐息,牙關間溢出一絲白煙,一時之間,氣氛緊繃到極致,所有人眼中所見唯有那一人、那把刀、那股毀天滅地的冷意。
忽見那刀一晃,急轉直下,速度之快、勁道之強,刀面上冰霜劈啪震裂,刀鋒所到之處溢出絲絲白霧,飛旋盤繞,刀光閃過,正如騰蛇騰雲駕霧下凡,直逼武貂而去。
武貂下盤一沉,穩穩當當踏出一步,兩面盾牌緩緩舉起,刀鋒堪堪擦過盾面,驚險無比。
滅寂一套劍法以刀使出,比原先劍法少了些輕靈虛幻,卻是大開大闔,更多了戰場中殺伐果斷的戾氣。他展開身法,長刀飛馳,破開挾帶的白霧,掠空而過之聲蕭蕭盡是殺機。卻見他越攻越快,武貂舉手投足卻越發緩慢。
他身形一矮,恰似烏龜縮頭藏進殼中,一步一步踩在地下皆是運足了勁,青石磚面上一腳便是一個粉塵半揚的淺坑。那兩面圓盾早已不是初出時的華麗,武貂似是將全身都藏在底下,只以一雙藏在黑巾後的眼睛從盾中縫隙窺探殼外動靜。
只見滅寂刀影翻飛,招招險僻刁鑽,刀光流竄,可無論那刀如何險,聲勢如何逼人,武貂兩面圓盾卻總堪堪擋過刀鋒,步法挪動,卸掉那萬鈞刀勢。他看似緩慢笨重,一舉一動可分毫不差,愣是騰蛇十七劍如何迅捷,卻是無可奈何。
這「靈龜鐵壁」的盾法取的便是以靜制動、以慢擋快的法子。以此法行守勢,便是先以兩面盾牌的銅牆鐵壁護住自身,躲避縮限敵手攻擊的路數。古人以龜甲卜算,可得天機,而靈龜鐵壁之功便是使用之人算得攻擊的先機,以最小的動靜格擋卸力,再輔以步法,步步進逼。似是穩重笨拙,卻是天下無比之更精更巧的防禦之術。
騰蛇靈龜,合為玄武。騰蛇十七劍原是一代出身玄武旗主的武門門主苦心鑽研而得,靈龜鐵壁則為時下玄武副旗主護持旗主所研發。那靈龜鐵壁的密要中為護持騰蛇劍法,對於其中變化細節、弱點所在,最是鉅細靡遺。此時騰蛇靈龜相殺,滅寂刀刀致命,卻是在武貂籌算之中。只見地上步痕踏雜凌亂,可卻是越踏越近、越踏越緊,逼的騰蛇十七劍施展空間越發逼仄,威力大減。
江湖之中梟宮九人眾聲名遠播,可梟宮武門眾人卻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在九人眾中能排行第三,狂人究竟是如何強大的存在。眼見滅寂氣焰漸弱,眾人不禁竊竊私語,又不見武笙阻攔,便大起膽子鼓譟起來。
一時之間四面八方的武門子弟字字句句互相交織,紛亂無比。幾百道聲音不受控制的湧進耳內,地面的震動分屬於不同人的腳步,空氣中更是混著百號人有著些微差異的氣味。他早已被訓練得在瞬間之中不由自主的紀錄一切周圍的信息,此時周遭一亂,成千上百的訊號便如暴潮一般,瞬息之間將他滅頂。
只見他眼中帶上一絲狂躁,猛地動作一緩,吐納更深,接著閃電般一刀劈出,正衝著武貂的盾面,一如前些被擋開的無數攻擊。卻見武貂仍是格擋,可那刀勢每往前一分便越發犀利,寒氣逼人,刀鋒撞上圓盾後威力絲毫不減,只聽得耳邊一陣鋃鐺巨響,半面盾牌橫飛至場外,竟是硬生生被砍斷了。
「你以為我殺不了你麼?」滅寂一字一字咬牙切齒地說道。
武貂方才一接滅寂一刀便知勢頭有異,便棄盾藉著刀勢向後急退。他在地上狼狽一滾,撐著盾半跪起身,左手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汩汩流著鮮血,若是方才退得慢些,那隻手便保不住了。他一面盾擋在身前,一手卻從懷中掏出火摺子,輕輕一吹,便往前一擲。
滅寂聽得風聲,一刀捲去,那火摺雖滅,火星點點卻隨著氣旋散落四方,地上竟是平白燃起了火焰,轉眼間便竄成了半人高,焰色多變妖豔,煞是詭奇。那火環著滅寂而燒,將他困在了中間,滅寂輕輕一嗅,終於變了臉色。
只見地面上一圈一圈武貂踩出的腳印中,青石磚的碎屑在火焰中散開,露出掩藏在碎屑之下的粉末。每個腳印之中粉末顏色各異,此刻經火點燃,各色氣味四散,嗆鼻、甜膩等等,混在一塊,令人煩悶愈嘔。
武貂按緊臉上面巾,低聲道:「師兄,師父將我派交給了我。這藥是師父從前親製,此戰關乎我派存亡,師父地下有知,也會同意我的作法罷。」
武貂聲音極低,細如蚊蚋,只有滅寂能聽見。他幼時也曾聽師父說過,此陣需集齊各色稀少藥物,原先都是藥性溫和之物,使人不起防備之心。然而在火焰焚燒之下,藥性轉變,各色藥物之間便會組合變化成毒。
這陣法最可怕之處,便是各項藥物依擺放位置,各處相鄰者之間產生之毒皆不同。陣中之人每踏一步,體內所中之毒與新入體之毒相交,便會再產生更加難解之劇毒。
武貂摀著臉,慢慢直起身子,看著滅寂仍是靜靜地站在陣中,青色紅色黃色紫色的火光交替在那被黑線縫住的雙眼底下跳躍,硬挺的鼻樑上映著各色詭奇的光影。
滅寂雖是以內功吐納之法延緩呼吸,仍是阻不了諸毒融入體內。他正感鼻下一片溫熱,拿手輕輕一摸,便是滿手的鮮血,緊接著一咳,更是一身血霧。
他仰起頭,頓了半晌,忽地大笑了起來。
武貂聽見那笑聲,心下悚然,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那夜之中,拖著半斷殘臂,單臂持鐮以一手鈇鑕五刑之術血染孤獨谷的,便也是帶著這陣笑聲。
笑聲未落,但見滅寂一腳踏出,橫臂舞刀,霎時間破風之聲雷霆萬鈞,騰蛇飛升而真龍降世。他內力急起破體而出,僧袍瞬間鼓脹碎裂,一時之間氣結凝露,白露化霜。
武貂渾身一滯,震懾於那刀勢之下,眼見那修羅似的人飛身而起,掠刀過陣,四下火焰竟是被狂捲的勁風撕得凌空而起,一道刀勁捲帶著他內力所化出的飛霜,挾帶那劇毒火焰張牙舞爪地殺到眼前。
他舉盾欲擋,可那滾滾刀流之下無法可防。那陣毒霧比刀更快,他眼前一黑,喉頭發甜,一口血湧將上來,渾身似是火焚;緊接著一刀正打在他盾面之上,只覺得一股大力襲到,刺骨寒意瞬間刺入血脈之中,身體一輕,爾後狠狠墜落在地。
他只覺如墜冰窖,全身骨頭都是散了,愣是提不起一口氣,血卡在嘴中,從牙關中一點一點的溢了出來。
滅寂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一刀懸在他眼前,赤裸的上身一道道短而密的疤痕密密麻麻──十多年來身子長開了,初時在孩童身上怵目驚心的傷痕卻不變,顯得如此之小,又有誰能想到一道手掌長的疤當年幾近把人開腸破肚?
滅寂隨手抹掉了嘴角黑血,冷聲道:「這戰,是少林勝了。想必梟宮並無異議。」
他緩緩轉頭,似是環視,明明沒了雙眼,被他掃到的卻都心下一緊,喘不過氣。場面寂靜,風聲獵獵,滅寂只聽得武貂咯著血,悄聲道:「師兄……我以師父的香囊掩蓋那毒的氣味,又是使師父的毒害你……當真……是對不住你……可我派……」
滅寂一頓,微微傾下身,以極低的聲音輕聲到:「待得奪回閔崇,毒有得解,尚自之撐,術日之中我必救你。」
武貂猛地一咳,紫黑的毒血灑了滿地,他右手抓住了滅寂左手,左手摸向腰間去解那香囊,搖頭道:「師兄……只有靠這……靠你……」
他中毒至深,口齒含混,滅寂皺起眉,身子微微一側,擋住武貂的動作,低聲道:「什麼?」
武貂雙眼游移,最後定在滅寂封起雙眼上,左手巍巍顫顫的舉起香囊。滅寂彎下身子,欲掙開他右手去接,便聽得武貂低語道:「我派生路,唯有靠師兄一死!」
他右手一翻,使了個小擒拿手扣住滅寂左手命脈,接著破風之聲,竟是武貂左手甩出一把短劍閃電般刺入滅寂的胸膛。
武貂一刺得手,當即抽劍,那劍上帶著倒刺,扯出一片血肉,反手又是一劍,滅寂震斷了他右手,飛起一腳直將他踹到梟宮群眾之中。眾人一陣兵荒馬亂,接住了武貂,勁道不減,直退了幾步才卸掉那一腳之力。
滅寂豎直身子,半身染血,喉間溢出一絲低吼,猶如負傷野獸。他緩緩轉身,一把長刀懸在空中,梟宮眾人心中一緊,一顆心跟著懸起。
那時雨夜之中,他渾身是血,拖著一條半斷的手臂,看著同門師弟被他擊斷下身筋骨,在泥濘之中掙扎地喊著師兄救命。他一時心軟,伸手去拉,忽地右臂一陣劇痛,那人咬住了他的右臂,硬生生把半節前臂扯了下來。他痛得發狂,回過神來已經踩在屍山之上。
滅寂咬緊牙關,緩緩吐息,白霧凝結在他半張臉上,血水交融成霜,襯得他似妖似魔。
「少林勝了。」他緩緩開口,一字一句都是凍徹人魂的殺意:「若非少林,梟宮武門,都得死。」
梟宮眾人一片死寂。武笙站在眾人前頭,一雙手打著冷顫微微彎起,卻是無法成拳。她不由自主地憋著氣,待得禪舍大門關上,滅寂的腳步聲遠去,背後已被冷汗濡濕,才低聲向兩旁吩咐道:「給武貂餵了解毒藥。都散了。回營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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